在1955年拍攝的《梅蘭芳的舞台藝術》當中,包含著他的全部代表作,也是他對自己一生勞作的慎重總結。上述《貴妃醉酒》屬於剪除汙穢,但更多的例子則屬於錘煉經典。《醉酒》在京劇中原名《醉楊妃》,是康熙時代就經常演出的劇目。梅蘭芳這出戲1914年學於路三寶,至20世紀50年代拍攝影片時也已經好幾十年了。其中第二場楊貴妃換了宮裝重新上場後,首一左一右兩次臥魚,表現她很有興致在看花並嗅花(香)。一左一右是對稱的,但當時還有些演員又增加了當中的第三個臥魚:演法是迅速跑圓場,然後突然臥魚,動作頗猛,這樣演往往能夠得好。梅蘭芳仔細思考:究竟是兩個好還是三個更好?他研究後采取了兩次臥魚的方法,因為這是第二場的一開頭,戲還處在鋪墊階段,有兩個臥魚是適當的,那種高速圓場再迅速臥魚的做法,是伸手向觀眾要“好兒”,是不符合人物心情的。我以為,這樣的改動就比上述的剪除汙穢更為重要,它符合梅蘭芳一生追求美的理想。梅蘭芳采用了(第)三,但又對前邊的“二”進行了加工。是他還在香港居住的時候,一次偶然看到住所前邊的花壇中種植了美麗的花,就不禁彎下腰去聞鮮花。在一旁的朋友見此情形,也笑著對他說:“這,多像你在《醉酒》中的嗅花呀……”就是這一句話啟發了梅蘭芳,他回憶《醉酒》的那一段表演,原先是沒有什麼心理根據的,隻不過老前輩那麼演過,後來學的人也隻能亦步亦趨。而把嗅花的內涵放入進去,這個動作內在的合理性就有了。同時上一場開頭的那段歌唱(“海島冰輪初轉騰”)當中已經寫到了月、雁。魚,這裏再通過表演增加上花,這樣,花園整體的意境也就完整多了。前邊是通過表演,把唱詞中的“月”、“雁”、“魚”幾個單項表達出來;後邊則是通過虛擬表淡,再補充上一個“花”。表現手段不一,但最後圍合出一個完整的環境。這,似乎就是梅先生的高明之處。
下邊再談梅先生的《霸王別姬》。劇本是從當初楊小樓與尚小雲合作的《楚漢爭》(上、下兩集)縮減而來,到梅、楊合作時,隻剩下九場戲了。九場還是長,在電影中隻拍攝了其中的第八場,也就是虞姬自刎的那一場。當年楊、梅合作時,演完這一場觀眾就起堂,連楊老板後邊的“車輪大戰”都無心再看了。到梅蘭芳拍電影時,演霸王的演員早已換過幾位,所以從觀眾的角度出發,決定隻拍攝其中的第八場,也不失為英明之舉。在本場中,虞姬出營巡查是一段沒有什麼太大之“戲”。為什麼這麼說?隻因霸王睡在帳中,虞姬要出來親自查看一下軍情。她是從光明的帳中走進暗夜的,眼睛需要有一個適應過程。咱們這裏就隻談暗夜中的眼睛。也巧,上一本《責妃醉酒》也是演員在暗夜中走進花園看東西的,也需要用眼睛表達所看到的東西。但《霸王別姬》更有特殊性,她這四句“南梆子”當中的前三句,都是沒有確定的目標的,因為陡然從光明處走進黑暗,兩眼的視力是模糊的。隻有唱到第四句“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清明”時,眼睛凝望著天上的月亮,這才忽然不費力了,眼睛也特別明亮。梅蘭芳在這段唱中,對眼睛的使用與控製,都是非常獨到的。再,還可以談談《霸王別姬》中的劍舞,這也是這場當中的一個亮點。我打算突然問一個問題:虞姬這段唱是幾句?七句呢,還是八句?我手頭有許姬傳。朱家漕二位為電影寫的一本解釋性的書,書中附帶了劇本。一查,這段唱從“勸君王飲酒聽虞歌”開始,到“寬心飲酒寶帳坐”為止,一共七句!我複又查閱了該劇的文字本,則有八句,最後還有一句“再聽軍情報如何”。但我又查閱了電影本,似乎把這句給抹去了!電影中,前七句唱完,就緊接著演奏(夜深沉)牌子,虞姬繼續有動作,這段戲很長也很精彩,那最後的第八句的水詞實在是沒地方插入的。我有這樣的聯想:或許是導演與悔先生一商量:能否像老戲中的“掃頭”那麼一掃,就把最後的雙句抹去算了?可惜導演吳祖光先生不在了,否則一個電話,這疑問就解決了。京劇,作為古典藝術的尖端,它一方麵很死硬,似乎多一分太長,少一分又太短。但在著名藝術家手裏,就能發生怎麼捏怎麼“是”的奇異現象。還比如這段唱的第一句“勸君王飲酒聽虞歌”的文字,尤其是最後邊的三個字“聽虞歌”,虞姬把自己簡化成一個“虞”字,就真讓人感動得不得了。為什麼會如此呢?首先,她年紀要比霸王小許多,平時可以有種種的愛稱與昵稱,自稱一“虞”字,能讓我們想出許多戲外的情景。其次,“她”(實為梅蘭芳先生)為這句唱詞設計了很恰當的身段:“勸君王”,到小邊麵朝項羽抱劍一拜。“飲酒”,左手抱劍麵朝前台,以右手做持酒杯的姿勢。“聽”,右手略一指耳朵。“虞歌”,麵向項羽蹲身行禮。這幾句唱是這個舞蹈的“起”,下邊還要繼續發展下去,都十分精彩。限於篇幅,就不再引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