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河灣》是20世紀初期京劇舞台常見的一折生旦對兒戲。戲不大,故事與((桑園會》、《武家坡》差不多:都是丈夫從軍回來,遇到分別多年的妻子,剛要歡喜,卻又怕她不忠於自己,於是就地展開調戲——目的是實地測試一下妻子的貞節。如是,將她認下;如不是,則把她一劍殺死。從這個意義上看,這些戲的現代意義實際不是很大了。但20世紀初則不同,一夫多妻製度普遍存在,男性對於女性的“主導性”還存在著,所以這出戲因此也就久演不衰。許多老生、青衣演員也刻意去琢磨這三出戲的細微不同,從而避免把它們演成“一道湯”。
《汾河灣》中男主人叫薛仁貴,女主人叫柳迎春。梅蘭芳也不是特別喜歡這出戲,但現實如此,許多前輩老生都一再約自己同台,自己又如何拒絕呢?為什麼梅蘭芳不與同輩老生合作?回答是現實中那些前輩的青衣演員也突然衰減,於是時勢造英雄——梅蘭芳就隻有“頂著上”了。比如師傅陳德霖盡管嗓子依然很好,但扮相就太對不起觀眾了。還有介乎同輩與父輩之間的王瑤卿,四十二歲突然“塌中”,嗓音一字不出,於是也隻好息影舞台,專心在家課徒了。
話說這天,梅蘭芳要與爺爺輩的譚鑫培同台演《汾河灣》,梅蘭芳早早地來到後台,並化好了妝,就希望等“譚爺爺”也來到後台,想在演出之前與他“說上兩句”。什麼是“說上兩句”?換言之,就是有下情回稟。原來,梅蘭芳從前與叔叔大爺輩分的老生經常唱這出戲,大約就在一周之前,還在堂會演過一次。不料,那天台下坐著一位不尋常的客人,他不是北京人,卻又非常懂戲。他去過歐洲,看過西方的許多戲;他生在河北,在高陽這樣的戲曲故鄉,看過並琢磨過許多劇中的“土戲”。他從不與藝人(特別是男旦)來往,而看戲又特別較真。他看完那天的《汾河灣》,就給梅蘭芳寫來一封三千多字的長信。信中說——您演得很好,沒什麼不對處;但仔細想想,卻又有天大的不對了。比如第二場一開始,您從外邊跑進寒窯,用把椅子把窯門一擋,意思是窯門我關住了,看你亂說話的外人還怎麼進來?接著在窯外,“外人”薛仁貴追到窯前,發現窯門已關,長歎…聲,叫板,開始述說著演唱起來。他剛才調戲你時,自稱是你分別十八年的丈夫,你不信並且不依從他,這很對。哪兒有一上來就冒認是人家丈夫的呢?此刻他演唱了,實際是向你述說分手十八年的那些往事,那些隻有你們小夫妻才知道的往事。你在窯門之內,當然得注意聽,你在寒窯守了他十八年,不就為了有一天與丈夫重逢麼?於是,他在外麵每唱一句,你就得在窯內“細聽一句”。什麼叫“細聽一句”呢?你怎麼讓觀眾也知道你細聽了呢?辦法隻有一個,就是在胡琴過門進行之中,你得悄悄地做身段,而且這身段得越來越大。等“外人”的這段唱完了,你的心跡也必須表達完成。這樣,後邊你才能毅然打開窯門,出去歡迎丈夫歸來,戲也才能向下繼續進展……
梅蘭芳掂量著這封信,許久沒說話。信是毛筆寫的,三千多字,他自己署名齊如山。梅蘭芳仔細回想,台下是有這個人,他有三十幾歲吧,瘦高個兒,有兩撇小胡須,是個很有文墨的觀者。人家與自己不認識,卻寫來這樣的長信,這是看得起自己,更看重京戲這玩意兒,希望它能更好。而且,他信中所說的,樁樁件件都是實情,自己該怎麼向人家表示呢?人家肯定家裏不錯,人家願意認識自己這樣一個“唱戲的”麼?梅蘭芳猶豫著,沒有立刻回信。但不巧的是,他隔三差五著不斷又寫信來,他習慣每看自己一出戲,必於當夜寫成一信,然後再設法把信交到自己手中……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梅蘭芳老想著怎麼辦,可一直也沒把自己的心思告訴給對方,可日子就到了與譚老板合唱《汾河灣》的這天。
譚老板真是讓意外事情給耽擱了,很晚才進入後台,一進來就忙著洗臉,化妝。梅蘭芳趕上前,想說些什麼,可沒能容自己說出來,譚老板卻錯會了意:“蘭芳啊,我來晚了,你什麼也甭說了。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一會兒到了台上,保證錯不了。咱倆事先也沒碰過……不過不礙事,到了台上你撒開演就是了,我一切跟著你,不就行了麼?”這…說,梅蘭芳隻能退了回來,默默背起自己的戲……他背著戲,但心裏並不安生。原因是他把一些老的規矩給改了。齊先生不是說——女主人柳迎春進入寒窯之後,不能不注意聽窯外的歌唱麼?齊先生不是建議自己在過門的間斷中,也插入一些表演麼?這話是對的,自己也照著這樣做了。就在今天之前,自己也曾在與其他老生合作的《汾河灣》中,嚐試著這樣插入了表演。結果,大受台底下的歡迎,那是越來越瘋狂的鼓掌啊。自己從中也受到了鼓勵,決定今晚在跟譚老板的合作中也試上一試——這,就是自己的心思,就是一直定不下心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