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芳行進在這條斜向的小道上，忽然憶起了幼年，想起了自己的表哥王蕙芳。他一表人才，也是唱旦行的，各方麵都不錯，從戲碼看——他經常擺在中軸偏後，而自己則擺在中軸偏前。他母親是自己的親姨媽，心疼自己家裏條件不好，所以每當給蕙芳製備行頭時，也總是同樣給自己做一份。梨園的長輩們都看好他，說他將來-定有出息，也勉勵我好好學他的樣子，將來出息了，也好好報答姨媽栽培的深情。就在前不久，陳老夫子（德霖）開山門收徒弟，有他，有我，還有王瑤卿——他本來大我們半輩的，我本來也準備拜師於瑤卿的。不料他不但不答應，反不要我再來“添亂”。您瞧，如今一起都拜師在陳老夫子門下，今後我還怎麼再拜他呢？還說蕙芳。他條件那麼好，加上我倆的感情也好，因此瞅準了機會也就合作一出。比如在大堂會上，中軸之前時常會加上一出《樊江關》，這出玩笑戲還有個名字叫《姑嫂英雄》。是寫女英雄樊梨花和她的小姑子薛金蓮的。明明是最英雄的女性，可小姑子耍小性子，惹惱了當元帥的嫂子樊梨花。小姑子後悔了，可嫂子心裏的氣還沒消呢，就成心嘔那耍，小脾氣的小姑子。小姑子沒轍了，最後隻能賠禮道歉，這姑嫂又重新和好，如同姐妹一般。戲裏沒怎麼唱，也沒怎麼打，就是逗貧嘴，要求兩個演員合作默契，演起來間不容發，風趣盎然。回想小哥倆打算排這出戲時，他媽一高興，就製備了全副行頭，是倆人的，“反正是你們小哥倆兒演，個子又幾乎一邊高，至於誰演誰，那我就不管了……”
這話怎麼說？這倆人當中真還要“分一分”。雖然小是頭牌二牌，但也有個第一第二。樊梨花是兵馬大元帥，論地位應該是第一。
可小姑子還沒出門子，遇事不冷靜，喜歡耍些小孩子脾氣，用花旦來演是絕對“見好兒”的。所以從演出的實際效果看，演薛金蓮容易“見好兒”，合作當中就一般把薛金蓮擺前邊。至於梅蘭芳和表哥合作以來，一直都是表哥演薛金蓮，自己來樊梨花。梅蘭芳絲毫沒有動過要把兩個角色對調的念頭。原因很多：表哥成名比自己早，家裏比自己有錢，姨媽處處還疼著自己……就憑這三條，表哥永遠是哥哥，永遠得在自己的前頭……至於表哥他，也這樣習以為常了，記得拜師時，陳老夫子坐在前排正中，徒弟一共四個：後排當中的兩位，一位是王瑤卿，另一位就是表哥。雖然他個頭比自己還矮一點，但習慣了站中間。自己呢，當然無所謂，早就習慣了站邊上……
梅蘭芳早就習慣了這種排序，更認為三年五年都不會再變。可真沒想到，這世界真奇怪，好端端的事情，說變也就真變了。在一次大規模的堂會上，戲還沒唱，但新的變化就出來了。是一位他們家的親戚賈四大爺，不知從哪兒做了一塊匾額，上邊刻了四個大字：“蘭蕙齊芳”，準備在蕙芳和自己的《樊江關》一完，就叫人給送到台上去。梅蘭芳在後台看見了這塊匾，心裏登時一“咯噔”！心說：“賈四大爺呀，你這是想幹什麼呀？這‘蘭’是我梅蘭芳，那‘蕙’是他王蕙芳。我倆是親戚，他是：哥，我是弟；同時他家富，我家貧，處處還仗著姨媽多周濟。素來都是他在前，我在後，可您今天這塊匾，為什麼就偏要把這樣的秩序打破了呢？再說了，您和蕙芳他媽是近親；您這麼一搞，今後還上不上他家的門呢？”
也巧了，正這時蕙芳在後台也看見了這塊匾，立刻滿臉的不高興，他耷拉下臉，衝姓賈的可就說了話啦：“好啊，好啊，什麼時候你也會造起匾額來了？這‘蘭’是他梅蘭芳口巴？這‘蕙’是我王蕙芳吧？把他擱我前頭，我當哥哥的沒意見，可你也得問問台下聽戲的主兒，問問人家答應不答應……”
賈登時也把臉一耷拉：“好，好！…會兒我還親自給送到台上去——我衝台下說清楚這‘蘭’為什麼擺前頭，而把‘蕙’擺後頭的道理。你呀你小子，你就等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