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家裏給我演示了打龍舒拳的姿勢,我看著也想著,我想起本文前邊他說的那兩段話。我想,他說話與打拳時應該是統一的,他進行感性與理性活動時,也應該是統一的。梅蘭芳或許會問他:“你從哪裏來?——我的朋友?”梅蘭芳是否也會返回到世紀初期,去問問齊老先生:“你從哪裏來——我的朋友?”
梅蘭芳搖擺著軀體走在“胡誌明小道”中,他很鎮定,也很驚訝。他環顧兩側的斑斕布景:玉石欄杆、牡丹芍藥、亭子小橋,以及想象中一定要有的金魚大雁、皓月長空……這是“她”的禦花園,是“她”平時與皇帝的遊戲之所,“她”來過了數百次,如今又一次來了。“她”款款地搖擺著軀體,“她”知道這樣的自己很好看:既符合皇帝的眼光,也符合皇家人物走路的規範。
“她”更回憶起,自己最初進入此地時,這裏曾有兩點不同:一是根本沒有這條小道,在舞台的上場門裏,擁擠著許多宮女,她們要讓演貴妃的演員上前獨自喊出一聲“擺——駕”,等“她”喊完退後,其他宮女再依次兩兩出台;二是在前方的表演區中,隻有一張桌子兩把椅子,桌椅後的天幕上或許還懸掛著一塊守舊。等到再後來,桌子上圍上了繡著五爪金龍的桌圍,椅子上也鋪上同樣圖案的椅披,於是地點就變更為皇家場所。這些措施曾讓戲迷見一發而知全身,後來更引出巨大的變化:桌子還可以是床鋪,是橋梁,是院牆,是高山,是雲端,是陰問的望鄉台,是許多莫須有的地方。但在京劇中,每一種莫須有都很能引發審美,都給兩手空空的演員以極大的創造性。
梅蘭芳輕輕搖擺著,旦行走路需要搖擺——有些曲折才美。他更回憶起,自己拍攝電影的這條路,其實早就有了,自己也早就“走著”了,在這樣的路上,自己的確曾看到過許多非京劇的風景——它,它們來自西方的電影,那時還是無聲而黑白著的……
1920年,自己才26歲,就在上海受一個朋友之邀,拍攝過《春香鬧學》與《天女散花》。自己沒談報酬,當然,也沒費太大的勁,照著舞台樣式一拍,就算完了。他回到北京,次年就接到上海朋友的信,說在電影院中先後看到這兩小段片子的播放,各隻有幾分鍾。梅蘭芳隻可惜自己沒看到,想以後找到了再看,可惜後來就一直也沒找到。
1923年,梅蘭芳在北京一個朋友家中的空地上搭起台毯,身後又掛好守舊,就拍了《上元夫人》中的一個舞蹈。是美國人來拍的,拍完他們就拿走了,片子最終也不知哪裏去了。1924年,依然在北京,在真光電影院的樓頂,臨時搭建了一個拍片場所。梅蘭芳一口氣拍了五段舞蹈或片段,挺過癮的。唯獨就是《木蘭從軍》的一段,背景是中國古畫般的山嶺、樹石,營帳、旗幟與彎曲的道路,而自己卻要在這樣凝固的背景之前,一手拿槍,一手拿馬鞭,獨自來了一段“走邊”,借以表達花木蘭的英雄氣概。梅蘭芳一邊耍一邊在想:自己這麼折騰,而背景上對那些東西絲毫不動,這觀眾能看懂麼?他們不會說——背後的景色不動,你一個人在前邊耍什麼昵?同年10月,梅蘭芳第二次前往日本,他在京都又拍了一段《廉錦楓》中的舞蹈,日本導演照顧得非常好,臨走梅蘭芳要謝他一筆錢,他不要。但梅蘭芳記住了他稱讚中國用“翡翠做襯衣上的扣子很美”的話。等四十年後再次訪問日本而帶去翡翠扣子時,這位日本導演已經去世多年,梅蘭芳把翡翠扣子獻在了他的靈前,也算是一點發自心底的紀念。
梅蘭芳第一次拍攝有聲電影是在1930末的美國紐約,是在49號街劇院的舞台上。當晚他們做了例行演出,大軸是梅的《刺虎》,那是很短的一折昆曲,寫一個忠心的費宮娥,主子把她賞賜給李白成手下的一個綽號叫“一隻虎”的大將。婚宴之後,宮娥趁其酒醉,刺殺了將軍。人物也就是他們兩個,美國人來拍的是新聞片,先由一位華人女士,介紹梅蘭芳的藝術成就,然後就是這出戲的場麵,還錄了幾句昆曲。能從銀幕上聽到聲音,這就是讓觀眾最興奮的,至於昆曲是否好聽,則是第二步的事。梅蘭芳在美國期間,還發現他們的電影人對中國戲劇抱有極為真誠的感情。一位電影導演這樣對他說:“您所表演的最高尚的東方戲劇,讓我們非常興奮。現在有聲電影剛剛出現,它下一步的發展趨勢,也越來越像你們東方的戲劇了。你們戲裏有說白,有表情,而且想唱的時候,順乎感情地就唱起來了。這樣的表演,恰是我們最喜歡的樣式……”梅蘭芳也發現,當時正是有聲電影進入發展的時期,載歌載舞是最受歡迎的。
梅蘭芳在美國期間,不僅參觀了美國如何拍電影,還與美國的電影人產生密切的來往。一切都仿佛是偶然產生的,他先接到一位美國著名演員範朋克的邀請,請他住到自己在洛杉磯的別墅之中,因為房子大,可以請梅蘭芳整個的劇團都來。而範朋克由於急事去了英國,所以相關活動由範的夫人(也是位名演員)來安排。於是,梅劇團整個住進了他的別墅,一一住就住了二十天。範的夫人引導梅蘭芳看電影廠的拍攝,還請梅蘭芳看自己如何化妝。梅最後還與範的夫人合影了若幹次,梅穿藍色長袍、黑色馬褂(當時中國的標準禮服),對方則是西方的一位古代美人,合影中兩人所處年代相差了二百年。(錄入這張照片)梅蘭芳除了自己參與這類活動之外,也注意幫助別人進行同類活動,比如著名演員卓別林路過上海時,他曾陪同卓別林去劇場觀摩馬連良演出的《法門寺》,演出後還陪同卓別林上台與馬合影。還說梅蘭芳與美國演員範朋克的來往。次年,他來北京訪問,梅蘭芳事先借了一套很大的住宅請其下榻,還從大飯館東興樓要了一桌酒席到家裏給對方接風。還在自己寬大的家中,劃分出三個場所,歡迎範朋克的到來。僅京劇圈的一些人中,就有楊小樓、餘叔岩、程硯秋、尚小雲、荀慧生等名伶。範告別前,梅還送給他一套武鬆的戲裝,範學了幾個武生動作,很像樣,他非常高興。梅蘭芳學著用英語致歡迎詞,而範的答詞則用中文說。這樣的場麵也被拍攝成紀錄片,直到今天我們還能看到。正是這樣富於人情味的活動,更促進了梅蘭芳對西方電影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