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三個人都不說話的時候,羽然聽見了背後傳來的聲音。低低的像是一隻破布口袋裏漏出的風,又像是人極度疲憊時候的喘息,隨即她聽見了腳步聲,可是重得奇怪,像是走路的人穿了鐵鞋那樣。她能感覺到姬野的手上也冷了,恐懼像是鋪天蓋地的大網罩住了她。她幾步竄進了那些萬年燈的光明裏才敢回頭。
她忍不住驚叫起來。
她看見了滿地的屍體。可是這還不是最令她恐懼的,最可怖的是那些灰黃色的幹屍緩緩地坐了起來,他們已經幹枯的眼睛也在緩慢地轉動,最後轉向了有光的方向。他們一一地站了起來,向著這邊挪動了,腳步極慢又極沉重。一具屍體的右臂連著一半的肩膀被砍下來,隻剩下少許皮肉連在身上,他的右手上還握著鐵刀,走起來那柄鐵刀就拖在地上叮叮當當地響著。
“跳屍……真的是跳屍!”羽然擦了擦眼睛,以為自己看見的是地獄。
“把門關上!”姬野一把扯開她,撲上去使勁地推門。
呂歸塵也幫著他上去推門,可是剛才觸手洞開的石門這時候卻像是開玩笑一樣死死地澀住了,根本紋絲不動。兩個人都是滿臉的冷汗,眼看著那些行屍緩緩地逼上來了,已經能夠看清他們幹枯的眼珠嵌在同樣幹癟的眼眶裏,仿佛一隻隻脫水的黑棗一樣。
“都跟我來!”羽然喊了一聲。
兩個男孩遲疑了一下,明白了羽然的意思。三個人一起奔向最近的那盞萬年燈,三個人的力量勉勉強強可以把上百斤的油缸托起來,挪動到門邊。燈芯上的火苗沾到了油麵,整缸油烈烈地燃燒起來。姬野一槍敲碎了油缸的邊沿,燃燒的燈油汩汩地在門口流成一灘,最後他飛起一腳,把整隻破缸也踢了出去。
為首的行屍已經到了門前,被燈油潑上的行屍愣了一下,仿佛意識到了疼痛,退了幾步,撞上了後麵的行屍,滾倒了一片。火焰蔓延起來,把周圍的行屍都點著了。
“快點!快點找關門的辦法!”姬野喊著。
“我明白了,是榫子卡住了!”呂歸塵吹去門樞上的灰塵,露出了精致的卡榫。他搬過卡榫,澀住的門在姬野和羽然的推動下像是上了油一樣的輕快,迅速地閉合。
三個人還沒有來得及歡呼,一條燃著火的胳膊從門縫裏探了進來,正搭在羽然的肩膀上。
門無法閉合!更多的行屍忽然明白了他們的處境,留下的那道門縫中,孩子們看見更多的行屍越過了火焰,撲向了石門,他們的動作忽然變得迅疾如風。
“啊!”羽然的尖叫聲中,姬野雙手攏在她肩膀上,帶她飛退出去。
呂歸塵拔出了胸前的青鯊,上步一刀,斬落了那截幹枯的胳膊。姬野跟上來飛起一腳,終於把石門踢合上了,呂歸塵用盡全力把粗大的門閂推過去封住了門。三個人都疲憊地靠在門後喘著粗氣。
“這裏怎麼真的有跳屍?”羽然臉色煞白地大喊。
“我……我怎麼知道?我隻知道剛才我摔倒是那個屍體把我的腳腕捏住了!”姬野忍了很久的汗忽然全部流了出來,渾身像是泡在水裏。他也不是不怕。
“那那……那摸我腿的人……”羽然結結巴巴地。
“不是人,是行屍!快走!找別的路!不知道這門能不能擋住他們!”
石門外傳來了沉重的敲擊聲,不知道多少隻手在轟擊石門,石門也震顫起來,簌簌地落著灰塵,不知道何時會崩潰。
“進大殿裏麵去!”姬野指著前麵的陰殿,“看看有沒有別的出口!”
“那個東西後麵有什麼?”羽然指著那張巨大的布縵。
“是裹屍布……”
“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裹屍布?裹什麼屍體要那麼大的裹屍布啊?”
“這個東西也叫陰幡,說書的先生說過的,不是裹王太妃的裹屍布,是裹那些修完了墓葬後殉死的工匠。挖一個大坑,把這塊大布墊在裏麵,殺死一個人,就扔進去,這些屍體的血印留在上麵,就變成了陰幡。陰幡掛在陰殿的前麵,這些死魂就可以護衛王太妃的棺槨了。”
“這是王太妃?這是妖婆吧?”羽然喊。
“不管她是妖婆不是妖婆,我們現在都得進去看看,還有什麼別的出路沒有,回頭去拚那些行屍,肯定是一條死路!”
“鬼知道那個王太妃是不是比外麵那些厲害幾百倍的行屍啊!”
“還好,還好,”呂歸塵按住羽然的肩膀,竭力讓自己安靜下來,“我聽說端敬王太妃死的時候已經七十六歲了,老得都走不動路了,就算是行屍,也不會是多厲害的行屍。”
羽然呆呆地看著他,好一會兒才苦笑起來:“阿蘇勒,這個時候還能說出這個笑話來,你的膽子才是我們三個裏麵最大的!”
三個人都聽見一陣巨大的風聲從頭頂而下,他們不約而同地抬頭,看見那張巨大的裹屍布忽然娓娓落下了,整個陰殿的真麵目暴露在他們眼前。陰殿沒有門,他們可以直接看進去,看見裏麵的一切。
“這是……這是……”
這是三個人畢生都難以忘記的一幕。
兩行萬年燈的照耀下,地麵是血紅色的,像是地獄屠場。屍體有的匍匐,有的蜷縮,還保留著死時的情景,讓人可以清楚地想象到他們的死是何等的痛苦。他們的血早已幹涸,在地麵上留下了肆意潑灑的紅色,有如淋漓在紙麵的墨。和那些行屍完全不同,沒有人能看出他們是被什麼武器殺死的,他們的傷痕有的仿佛是被鑿子鑿穿了胸口,有的卻像是被什麼東西把身體的一部分咬去了,有的則像是融化了。
所有的屍體都沒能進入大殿中央的圈子。
在大殿的中央,詭異地空出的一片地麵是沒有血色的。像是有人以圓規設置了這個直徑約有丈餘的限製,不允許那些屍體進入。隻在圓圈的正中央,一具骷髏以帝王般的姿態昂然地騎在他那匹已經化為枯骨的馬背上。縱然死去,這個人和他的馬依然帶著和其他屍體不同的威嚴,馬骨的後腿折斷了,前腿卻筆直地撐住地麵,而屍體胸口的肋骨糾結起來,緊緊地纏繞著一柄蒼青色的巨劍,劍柄頂著他的下頜。
就是這柄劍撐住了他,讓他雖死也是高高地昂著頭!
“是他的劍!是那柄劍把所有人都殺了……”呂歸塵指著那柄帝王般的古劍,“隻有這柄劍才能砍出那樣的傷痕!”
“這是端敬王太妃麼?”羽然哆嗦著。
“不……不像……”呂歸塵說。
“管不得那麼多了,”姬野在兩個人的肩膀上推了一把,“先進去!不知道這些屍體會不會活過來。”
他揮舞長槍把那些油缸都打碎了。清油潑水一樣濺得滿地都是,陰殿外一片地麵變成了火海。
“就算他們打破門,也能再頂一陣子。”姬野回頭望著震動的石門。
“那我們自己也回不來了!”羽然說。
“反正回來也是死,這邊肯定沒路了。”姬野率先蹬著陰殿前刻有巨大金色菊的台階衝了進去。
“快走!”羽然推了呂歸塵一把。
呂歸塵忽地驚醒過來。
“阿蘇勒你發什麼呆啊?現在不是發呆的時候!”
“我……”呂歸塵的臉色有些奇怪,“我怎麼聽見有另外一個人的聲音……”
羽然和阿蘇勒躲避著火苗衝進大殿的時候,姬野正拄著長槍,半跪在那個圓圈外端詳那具屍體。
羽然畏懼地用腳尖挑了挑一具死屍,而後忽地跳開,擔心它猛地坐起來抓住自己。死屍還是靜悄悄的,她大著膽子上去,拿衣袖墊著推了屍體一把,卻沒能把它翻過身來。她驚異地檢視了屍體,發現竟然他的整塊胸口詭異地和地麵的青磚融合在了一起。
呂歸塵卻靠近去看騎著馬骨的骷髏。地磚上殘留了他臨終以巨大的古劍留下的字跡。
“鏘鏘兮鐵甲……”呂歸塵輕聲念了出來。
“姬野姬野,別看了!”羽然上去推姬野的肩膀,“別看了,快點找路啊!”
姬野沒有起身,而是粗暴地把羽然推了出去,他的身體在微微地顫抖,聲音也嘶啞:“不要……羽然離我遠一點!不要靠過來!這裏……有點不對。”
呂歸塵也發現了姬野的異狀。大殿裏有低沉的虎吼聲,來自姬野手上烏金色的猛虎嘯牙槍,它不安地劇烈震顫著,白銀鑲嵌的虎眼上流動著活物一樣的光芒。而一起震顫的是那柄蒼青色的劍,似乎兩件武器都要掙脫主人的控製,劍身敲打著骷髏的肋骨。
“什麼人?”呂歸塵忽然轉身大吼。
羽然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看見了陳列在帷幕後的巨大棺槨,而棺槨前站著一個人。光從他背後照過來,遠遠的看不清他的麵目,隻聽見他嘶啞地笑了笑。
“你們終於來這裏了。”
“幽隱!”羽然從那個扭曲變異的聲音中辨認出了對方,她跳起來指著那個人影,“是你引誘我們進來的!”
“我帶你們一起來看我們家的光榮。”
“光榮?”
“我要繼承的光榮。”
“什麼亂七八糟的?死人臉,你可不要嚇人!外麵那些行屍進來,連你也沒路逃。”
“所有敵人,都會被殺死!”幽隱動了,一步一步走下台階。
姬野忽然起身,撞倒了呂歸塵,在大吼中全力迎上。
火花四濺,虎牙格住了長刀,巨大的金屬震鳴聲令人覺得像是牙齒裏咬著砂子。姬野被巨大的力量推動著退後,刀鋒幾乎貼在了他的鼻子上,他膝蓋著地,艱難地頂住了對方可怖的力量。
呂歸塵倒在一邊,渾身都是冷汗。幽隱忽然拔刀撲向他,根本沒有任何征兆。
“幽隱你?”
姬野抬頭,看清了對手的臉,心裏徹寒,忽然湧起的恐懼令他的雙臂在瞬間幾乎完全失去力量。他不能確信那是不是幽隱,確實是那張熟悉而討厭的臉,可是他在幽隱的眼眶裏看不到黑白的區別,瞳孔像是融進了眼白裏,灰蒙蒙的一片。他的臉不知怎麼的變形了,像是麵部完全失去了控製,森然的白牙也從唇邊暴露出來。
“嗬……嗬……嗬……”幽隱的呼吸粗重而漫長,像是極度的疲憊,可是槍上傳來的力量卻一波一波地增大著,他沒有穿戴護膝,膝蓋頂著地磚似乎要裂開似的。
“嗬……嗬……嗬……”幽隱還在重複著這個困獸般的聲音。
姬野咬緊牙關抬起頭,他再次看清幽隱的臉,忽然明白了那聲音的意思。幽隱竟然是在笑,笑聲憋在喉嚨深處,隨著喘息一陣一陣。
“姬野!”呂歸塵全身繃緊,握著青鯊的刀柄,卻不知該怎麼做。
“紮……紮他的背後!”姬野的雙臂漸漸開始顫抖。
呂歸塵不再猶豫。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下了心底的恐懼,大吼著衝了上去,青鯊對準了幽隱的右肩紮了下去。刀鋒輕易地破開了皮肉,溫熱的血濺了他滿手,隨後他感覺刀鋒觸及了硬物。那是幽隱的肩胛骨,他明白過來,心裏一顫,手上的力道小了下去。
姬野感覺到虎牙上的壓力忽地減輕了,就在同一時刻,呂歸塵看見那雙不分黑白的眼睛慢慢地轉過來對著自己,幽隱的臉上沒有痛苦的神色,喉嚨裏依舊是低沉的“嗬嗬”聲。
那是死人的眼睛!呂歸塵幾乎要喊出來。瞳孔開始擴散了,隻有死人的眼睛才是這樣的。在鐵線河戰後的河灘上,河水是紅的,他看見無數雙這樣的眼睛靜靜地麵對天空。
短暫的失神令他失去了退避的機會。幽隱的手臂仿佛一根鐵棍,揮過來重重地擊打在他的側臉,一口鮮甜的血噴出去,他翻滾著到地。半邊臉完全地麻木了,他不知道是不是一側的整排牙齒都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