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劍十八(1 / 3)

呂歸塵舉高蠟燭,照亮了甬道頂,他不必伸直手臂就可以摸到那些鐫刻在石頭裏的花紋。他在甬道側麵的石壁上敲了敲,聲音證明了那是堅實的厚壁。

“鬼地方,怎麼越走越低了,是不是死路啊?”姬野高出呂歸塵半個頭,更覺得甬道的窄矮。羽然興奮之餘又戰戰兢兢的,在後麵抓住了他的腰帶,讓他覺得自己像是一頭拖車的驢。

“是墓道吧?我們走的不是神道的入口,是備用的側道,”呂歸塵看著手上鐵鏽一樣的青灰色粉末,茫然不解地搖了搖頭,“這些壁畫是什麼?”

“什麼壁畫!不懂了吧?”羽然在他的手指上沾了一些粉末,撚了撚湊到鼻尖,“這是秘術的咒符,是用大青樹的木灰混合了青鈾粉,用熱臘澆上去的。這是鎮守墓道用的。”

呂歸塵恍然大悟:“羽然你知道的真多!”

“這是羽族的咒符啊!”羽然有些得意,“我當然知道的。”

“羽然你不要老是拉我的腰帶。你說那些花紋是幹什麼的?”姬野在最前麵的黑暗中摸索,拿長槍挑著什麼。

“驅退不滅的魂魄,免得出現跳屍什麼的。”羽然彎曲著膝蓋在甬道裏小蹦了幾下,鼓著嘴翻著白眼,她蹦著蹦著往呂歸塵那裏去了,忽地吐出了舌頭。

“羽然你在幹什麼?”呂歸塵好奇地看她。

“跳屍啊!”羽然去掐他的脖子,“我是跳屍,阿蘇勒怕不怕?”

“哦,”呂歸塵忽地笑了,“我還以為是兔子……”

羽然愣了一下,手上忽然加了力氣,呂歸塵痛得喊了起來。

“別鬧了,沒準真的把跳屍給吵醒了。”姬野側身讓出了看向前方的路,“看看這個。”

周圍一片死寂。

“啊!”羽然尖叫了一聲,真的像兔子一樣蹦了起來,腦袋猛地撞到了甬道頂。

“你幹什麼?!”姬野的臉漲得通紅,大聲地吼。

“死人啊!死人啊!”羽然一手按著頭頂,一手指著前方,“你們沒看見麼?”

“我當然看見了,可是你把我的腰帶扯下來了啊!”姬野憤懣地雙手攏在腰間。

羽然愣了一下,呆呆地看著自己手中的黑帶。

確實是一具屍體,他半倚著甬道壁坐在地下,全身呈現著斑駁的灰黃色。不知為什麼他並沒有腐爛,在這個時有滴水的甬道裏,他隻是幹癟了下去,全身的肌肉和皮膚都幹縮著貼緊在骨頭上,連眼珠也隻是脫水了,瞳孔擴散開來,最後的視線像是凝在無盡的遠處。

“別瞎喊,給外麵人聽到了,我們就完了,”姬野不耐煩地抓回腰帶自己係上,“不就是跳屍麼?就算真的跳起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活的都不怕,還怕死的麼?也許是死在這裏的工匠,據說當初修這個祖穴的時候死了很多的工匠,光是搬運石料時累死的就有上千人呢。”

羽然定了定神:“那……那我們怎麼辦?”

“往回走,快一點,我走在最後麵,”姬野推了推羽然的肩膀,“你走在最前麵。”

羽然往他身上縮了縮:“我不要,我要走在中間!”

姬野把她的身子扳過去,雙手從後麵搭在她肩膀上:“跳屍都是這麼吃人的,他們跟在你後麵,把手搭在你身上,你以為後麵有人喊你,一回頭,他就把你的脖子咬斷,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最後一個人就沒有了。然後再去吃倒數第二個。”

羽然“啊”地慘叫了一聲,抓住姬野的頭發,拳頭胡亂地砸了上去。姬野一手按住腦袋,任她打了一會兒。而後羽然抓過呂歸塵手裏的蠟燭,掉頭飛快地奔向了甬道的另一側。

呂歸塵呆在原地看著這一切,雖然驚懼,還是不由得笑了起來:“姬野你又逗羽然,你說的那個是狼吃人的辦法,跳屍也跟狼一樣麼?”

姬野卻沒有一絲嬉笑的神色,他拍了拍呂歸塵的肩膀,臉上透著冷峻:“跟上羽然,大家都別拉下。我可不知道跳屍怎麼吃人,我也不怕那些惡心人的東西,不過這裏還是不要久呆了。你看見剛才那個死屍身上的衣服了麼?”

“衣服?”呂歸塵愣了一下。

“別跟羽然說,那是禁軍金吾衛的軍服,那個人不是工匠。”姬野回頭瞥了一眼那具屍體,“這裏沒理由死禁軍的高官的,而且,他肩上有一道傷,幾乎被人劈裂了!”

腳步聲開始有回音了,姬野已經摸不到身邊的甬道壁。

他把蠟燭從羽然手裏接了過去,他的手上套著手甲,這樣滾燙的蠟油不會燙到羽然的手。蠟燭已經燃得很短了,火苗微微地飄著,他們似乎已經摸出很遠的一段距離,可是周圍反而變得什麼都看不見了,像是走在一個巨大的空間裏,走了很久都沒有碰到什麼阻礙。蠟燭的微光隻能照見腳下的青磚地麵,此外所有的光芒都被黑暗吞噬了。

姬野忽地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地下,最後一點火苗熄滅了,三個人徹底被黑暗籠罩了。

“姬野你笨死了!”羽然趕緊跑了幾步,緊緊抓住了姬野的領巾。

“沒事,”姬野蹲在那裏,在周圍悄悄地摸索著,“我拌在石頭上了,腳扭了一下。”

“完了,快找火快找火!”羽然說。

“找不到的,好像是滾出去了!”姬野說。

“哎喲!”黑暗裏的呂歸塵慘叫了一聲,“羽然你幹什麼掐我?”

“誰叫你把手放在這裏的?我不是掐你我是掐姬野!”羽然氣憤地嚷著,“他的腳扭了他為什麼摸到我腿上來了?”

黑暗裏又是“啪”的一聲,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羽然氣哼哼地站起來:“這次打的是姬野了吧?”

“就算是吧。”呂歸塵歎了口氣,摸了摸自己發熱的臉。

“大家都握住我的槍,一起走,千萬不要走散了。”姬野似乎是在地下踢了一腳,他的聲音在黑暗裏聽著還是很鎮靜,“這裏其實也不大,我們隻是看不見,繞了彎子而已。羽然你換到中間來,阿蘇勒走最後,我在前麵。”

“換來換去的……”羽然嘟噥著,可是她害怕了,老老實實地抓住槍柄換到了中間去。

換手的時候,姬野在呂歸塵手腕上捏了一把,呂歸塵不說話,一手握著槍柄,一手握住胸前的青鯊。劇烈的恐懼捏緊了他的心,他手心裏都是冷汗,輕輕在前麵羽然的肩膀上按了按。女孩子溫暖的體溫暖著他的手,讓他稍微鎮靜下來。

“羽然別怕。”呂歸塵輕輕地說。

本來要生氣的羽然把話吞回了肚子裏。什麼也看不見的時候,呂歸塵的聲音縈繞在她耳邊,帶著罕有的鄭重,讓她心裏的緊張鬆懈了下來。

又不知走了多久。

“怎麼還沒有路!我不想在死人的地方轉圈子了!”羽然完全失去了耐心。

“羽然別鬧,”姬野的聲音從前麵傳來,“我們要找到路了,我摸到一麵牆。”

“端敬王……王太妃陵寢,”呂歸塵貼上去摸索石壁,低聲喊了起來,“我知道,我知道這是哪裏啦!”

“你摸到什麼了?”姬野和羽然同聲問。

“這裏有字的,端敬是國主親祖母的諡號,她是哀帝六年才去世的,百裏國主親自為她修建的陵寢,所以稱為王太妃。路先生說過祖陵的格局,她的墓葬在地宮裏是中心靠東一點的位置,這裏就該是端敬王太妃墓的配殿了。”

羽然重重地哼了一聲:“阿蘇勒你腦子壞掉了!我才不管這個老女人是唐公的祖母還是幹媽呢,我現在是要出去!我們跟著那個青臉的小子進來,現在人影也沒有,蠟燭也沒了,我可沒興趣看老女人的墳!”

“到了配殿,就該離出口不遠了。我們沿著這麵牆往前探探,就該找到神道,沿著神道一直走,就是我們進來的地方了。”呂歸塵耐心地給她解釋。

“大禁?阿蘇勒,大禁是什麼意思?”姬野也摸索著。

“是說非親族不得進入……”

“你們兩個腦子都壞了!本姑娘現在就要找神道,要出去,才不管一個死掉的老太婆大禁不大禁。”羽然惱火起來,提起腳在石壁上狠狠地踹了一腳。

光明暴濺出來的一刻,像是洪水一樣。三個人不約而同地閉上了眼睛,隻能聽見耳邊“呀”地一聲低響,淡淡的油香氣息彌漫在周圍,姬野用槍擋在了羽然的身前,呂歸塵緊緊握住了佩在胸口的青鯊。

隨之而來的是寂靜,呂歸塵感覺到一隻手輕輕顫著摸過來,他反手去握住,是一隻柔軟而嬌小的手掌,和他交叉相握。

“羽然別怕。”他輕輕地說著,嚐試著睜開眼睛。

眼前的一切讓他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麵前的石壁分為兩扇洞開了,燈火的光明像是利劍,照亮了他們的眼睛,也照亮了石壁後的宏偉建築。那幾乎是一個廣場,平整的方磚鋪成地麵,向著四麵八方延伸出數百步的距離。對麵就是宏偉的大殿,它雄偉而寂靜,製式和宏大華貴的紫辰殿完全相同,隻是它完全沒有粉飾,隻有粗大的楠木柱梁和手工精湛的門窗以木材的原色顯示著莊嚴。一張數十丈長寬的巨大布匹掛在大殿的正麵,被石門打開而透進的風掀起,仿佛海浪那樣震蕩著,它原本應該是白色的,可是經曆過多年之後泛起歲月的淡黃,上麵又滿是深褐的印記,淩亂地分布著,看不清是什麼圖案。

“陰殿”,呂歸塵想起了路夫子說過的,這是下唐百裏氏陵墓的陰殿,供奉著無數死去的祖先。

光源是廣場正中的油燈。呂歸塵不知道這些燈已經燃燒了多少年,靜靜地照亮這片死者的殿堂。每一盞燈都隻有豆大的火苗,而盛著燈油的,卻是兩個人才能合抱的巨大瓷缸,上百個這樣的瓷缸聚在一起,星星點點的光才亮得足以照花人的眼睛。

“這些燈……還燃著?”

姬野點點頭:“書上說過,是萬年燈,一缸清油裏麵混一升鮫人身上煉出來的鮫油,一根燈芯,可以點上幾千年都不滅。”

“姬野阿蘇勒,你們看見什麼了?”羽然一手握著姬野,一手握著呂歸塵,隻是不敢睜眼。

呂歸塵略略回頭,看見那雙熟悉的黑瞳。姬野的目光平靜而警惕,默默地看著前方,而後衝呂歸塵搖了搖頭,目光微微閃向自己的身後。呂歸塵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哆嗦了一下,點了點頭。

石門外麵的地麵上,橫七豎八的都是屍體,或許五十具,或許一百具,甚至更多,他不知道。已經幹透的血跡潑灑在磚石地上,幾乎無處不是紅黑的斑點。那些屍體像他們在甬道中遇見的一樣幹癟,他們分明是死去很久了,可是卻不腐爛,保留著臨死的慘狀,多數屍首都從頂門被劈了開來,偏差了少許的從肩膀斬下。呂歸塵不敢相信是什麼人擁有這樣可怕的刀法,能把人從正中劈成兩片。

他想起在另一片黑暗中的老人,想起在草原上自己對著那頭狼王揮出的一刀。

他已經猜到了這一幕,姬野踩到的那個死人,他也踩到了。他明白姬野要扔掉蠟燭的原因,這樣羽然才不會驚惶失措地奔逃:而姬野要走在最前麵,是因為隻有這樣他每次踩到屍體才能繞開。呂歸塵的心裏對這個朋友忽地充滿了敬意,姬野那對黑瞳中的堅定讓他不那麼恐懼了。他緊張地舔了舔嘴唇,衝著姬野點了點頭。

“羽然,我們往前走,”姬野的聲音低低的,他推著羽然的肩背,“不要回頭!”

“幹什麼?”羽然不甘心地扭著,姬野雙手按住了她的麵頰不讓她扭頭。

“往前走。”

“阿蘇勒你怎麼了?”羽然瞥見一旁的呂歸塵,他正看著自己的背後,渾身不住地抖著。

“快……快走!”呂歸塵攥著刀柄的力度像是想把它拗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