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次去那理發店,老板娘管我叫“學生君”;第二次去,便親親熱熱地喚我為“小哥”,我在那兒知道了不少日語掌故,例如把情婦稱作“小指頭”,把勾引女色叫做“釣魚”,把得到錢財倒貼的情夫稱之為“繩子”,把有夫之婦或有婦之夫的婚外戀叫做“浮氣”等。
我有一次去“桃井”理發店時,老板娘穿了一條長裙,看見我便故意高興得怪聲怪氣地嚷起來,說是腰酸背痛,要我用中國的推拿術替她按摩捏拿一會。說著說著她就轉過身來,一隻手挽起長裙,一隻手按住椅背,踮起腳尖,兩條穿著黑絲襪的腿像完整的肉長藕,就顯眼地亮在眼前。店裏所有的男客的眼睛像巡航導彈似的“刷”的一下全聚到肉藕上,又“刷”的一下聚到老板身上。見老板一點也不吭聲,一個勁兒地替顧客剪發,大家便又以最快的速度掃了回來。
老板娘見我紅著臉站在那兒,便一個勁地催我:“沒事,別怕。姐今個心情好,也圖個舒服。”她身彎如弓,如同鴕鳥似的,撅著豐腴的屁股,那一條短裙變得極小極窄,像大蔥的包皮一樣裹緊了那鴕鳥似的臀部。我站著不敢動,店裏所有的男客都放肆地哄堂大笑起來。
一位男客發話說:“老板娘,你這開的是理發店,還是熟肉鋪?”另一個說:“這不是明擺著性騷擾嗎?”
老板娘按著椅背,紋絲不動說:“我騷擾你們所有的人,去報個信息給警察局,最好把我給抓了走。”店堂裏又是一陣哄笑,空氣顯得更加活躍。
一個五十多歲、兩腿短短的男客,嘴角裏流著涎水,嬉皮笑臉地湊上去說:“好歹也讓我代勞,替你按摩一下吧,我在你這兒是多年的主顧了,也沒見你寵我疼我的。”說著就伸手,老板娘忽地收回身子,使勁在他手上打了一下,正色道:“饞猴,這也輪得到你嗎?紅眼的蛤蟆。”店堂裏又爆發出一陣愉快的哄笑。
又有人發話說:“女人穿什麼裙子,瞧,這不明擺著是一塊遮羞布嗎?”老板娘回道:“我最討厭你這話,如果是遮羞布,那穿著汗衫滿街跑的男人不成了**狂、強奸犯?”眾人又是一陣哄笑。
在眾人肆無忌憚的笑聲裏,感到最尷尬最不自在的人是店裏新雇的幫工夥計阿強。
原來日本的理發行業,在有些地方也像中國的剃頭行當一樣,分“文”、“武”兩幫。文幫的活即僅是剪剃、修麵、吹洗頭發等,而武幫則增加推拿、按摩、捶打、揉捏,還掏耳,治脫臼、落枕等疾症。過去這類武幫行當者,須得經過專業培訓才能從業。
阿福也許是和我有著同樣血統的中國人,但來曆不甚明了。據其他來理發的留學生告訴我,他可能是從福建偷渡到日本的打工仔,也可能是日本的神戶、橫濱旅日華僑的後裔,隻身來到N城尋找生計的。
阿福人長得黑黑瘦瘦的,年紀約二十六七歲,憨厚中透著幾分精明,精明中又透出幾分神經質。他的日語不好,對於眾人的說笑,不能全部知曉內涵,隻知是在說些不正經的事兒,又怕別人嫌他呆,不通日語,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跟著眾人的哄笑一起,可憐兮兮地傻笑,那模樣兒就好像在吃日本一種綠色的帶苦味的‘抹茶’,滿嘴的苦澀,臉上的表情卻要裝著吃得有滋有味。阿福生氣時的口頭禪是:“這狗日的。”
阿福見了我畢恭畢敬、規規矩矩的,他讀的書不多,沒有受過較好的教育,但很敬重讀書人。在這店裏,隻有他稱呼我為“博士”或“先生”,就如同古時候見了舉人和秀才一樣。在日本社會裏能稱呼為“先生”的隻有三種人:一是醫生,二是教師,三是政治家。這使我心裏很受用,而我也從不問他的經曆,尤其是在大群的日本人中間,這是諱莫如深的私人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