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婆婆低下了頭。
三嬸在那裏說道:“老四,這女人真是命,我家兩個兒媳,大兒媳子生了兩個兒子,我們家不擔心了,二兒媳今年娶的,現在也懷上了。嗬嗬。”
另外一個瞅了瞅小雪,對小雪婆婆壓低聲音說道:“小雪生孩子沒有啊,男孩還是女孩?”老太太也許並不曾體會到小雪的心情,在他們鄉下,兒媳子結了婚這麼久都沒生,理應受指責的。更何況這隻是言語上的問詢哩。
婆婆的臉抽動了一下,小雪心裏跳得厲害,婆婆沒有吭聲。好半天才故作不介意的吐出幾個字:“現在城裏男孩女孩都一樣,丫頭也能讀大學,丫頭也孝順爹娘,丫頭也能工作賺大錢,其實德英生了丫頭就丫頭吧,城裏人把丫頭看得和兒子一樣重要。”
“嗬嗬,老四,你說是這樣說,你們家小雪要是生了一個丫頭,她就是城裏媳子,你也要勸她再生一個,咱們鄉下就看重這個,沒個兒子頭都抬不起。”
江小雪走遠開來,她婆婆好像沒有把她生丫頭的事情說出來,她在一旁冷冷的看著,看這老太婆能隱瞞到什麼時候去,一個人站在那沒有吭聲,一群重男輕女的老太太,真是可怕到極點。
李文龍在文虎那裏住了三天,到了第三天,他就打算回深圳了,畢竟一個星期也快結束了,深圳的公司還有很多事等著他,雖然現在電話沒有打來,但是李文龍知道很快就會打來了。
第二天清早,他一早就從床上起來了,在那裏收拾行李,李文虎還在那裏睡著,李文龍在他們公司附近的賓館裏訂了標準間,一間房子兩張床,兩兄弟白天出去四處逛,晚上在一起聊著天,那種感覺,又像是回到了小時候。
李文龍在那裏慢慢收拾著行李,想著到了中午的時候,他交了房子,把弟弟送回公司,他就直接回深圳了,收拾好行李,李文虎仍舊沒有醒過來,李文龍覺得有點奇怪,如果是平時,李文虎應該早就醒過來了,他是比較早醒的孩子,在家裏就是大冬天,也極少睡懶覺。
李文龍把行李收拾好,慢慢坐回到床沿上,在那裏看著弟弟,晨光透過窗簾縫照在李文虎的臉上,顯得他的皮膚特別白,白得透明,幾乎能看到下麵的血管,李文龍吃了一驚,弟弟有這麼白嗎,這樣的皮膚白好像不太健康,他不安的又看了李文虎一眼,才發現他整個人太瘦了,身高有一米七五,可是整個人估計都沒有一百斤。
李文龍想著無論如何今天帶文虎到醫院裏做一下檢查吧,他又改變了一早做的打算。大學裏的體檢是怎麼回事,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大學那種體檢肯定檢查不出什麼毛病的,他得帶他到大醫院去看看,他這樣瘦這麼蒼白,實在是太不健康了,更何況,前天他還提到他暈倒過。
李文龍越想越擔心,看著熟睡的弟弟,又看了看時間,時間已經到了上午九點了,他想著上午還有時間,帶他去醫院檢查一下身體吧,這樣想著,他便叫了文虎一聲“虎子?”
李文虎卻沒有任何反應,李文龍吃了一驚,提高了音量叫了一聲“虎子?”
李文虎依然沒有響應,李文龍慌了起來,他走到李文虎的床邊,俯下身子,對弟弟叫道:“虎子,虎子。”
李文虎仍然那裏睡著。
李文龍徹底慌了,雙手扶著他的肩膀,一邊喚著李文虎的名字一邊叫他,“虎子,虎子,快醒醒。”
李文虎才慢慢睜開了眼睛,仿佛從黑重的泥沼聲掙脫而出,他鬆口氣,看到是他哥,才笑了笑,對他哥道:“哥,你醒了。”
他坐了起來,準備穿衣服,李文龍鬆了一口氣,對他說道:“你怎麼睡這麼沉,我叫你好幾遍,你都沒醒,剛才嚇死我了。”
李文龍不自禁的想起小時候,小時候他和弟弟一起擠在高高的竹床上午睡,他個頭大,突然把安靜睡在一旁的弟弟擠到地上去了,他掉到地上,身體碰到地板發出“砰”的一聲,李文龍當時嚇壞了,把他扶上竹床,弟弟還在睡熟著,他很擔心他,也像剛才那樣,試探著叫他“虎子,虎子。”
剛開始李文虎不答應,李文龍去搖他的雙肩,李文虎才笑著睜開眼睛,看到嚇壞了的哥哥,對他笑道:“哥,嚇壞了吧,誰叫你擠我下去的。”
李文龍吐出一口氣,叉著腰看了醒過來的李文虎,對他說道:“你怎麼叫了好幾遍才醒,剛才在裝睡嗎,還那麼調皮,長大了也這樣子?”
文虎勉強笑了笑,他其實剛才沒裝睡,而且這種境況已經有一陣子了,他經常睡不醒,有時候如果沒人叫他,醒過來時已經是中午或者下午了。
李文虎的心裏掠過一絲不好的感覺,可是他搖了搖頭,想著自己這麼年輕,身體好得很,再說學校體檢不是說沒事情麼,真是瞎擔心。
“虎子,哥帶你到大醫院去檢查一下身體吧,現在就去,現在是上午九點,上午還有時間,我們去吧,下午我要回深圳了。”
李文虎已經穿好了衣服,對他哥道:“哥,我沒事,不用去了。”
他想著去大醫院體檢也要花不少錢吧,他年紀輕輕,身體健康,實在是沒必要。不可能身體真出什麼狀況。
李文龍繼續勸弟弟,他對他道:“虎子,你太瘦了,也太白了,哥有點擔心你,這個身體最要緊,你一定要小心照顧自己,平時哥不在你身邊,你自己要照顧自己,你要按時吃飯啊,沒有餓壞自己吧。”
李文龍對李文虎的身體健康很是擔心.
李文虎笑了笑,說道:“哥,你說的什麼話,你這麼照顧我,我一日三餐不知吃的多好,哥,我比你那時候好多了,我大學四年,煎餅都帶得少。”
“虎子,還有時間,你聽哥的話,哥帶你去醫院檢查一下吧,用不了多少錢的,你不要想著給哥省錢。”
李文龍話音剛落,這時候電話響了起來,他隻得停止說話,拿出手機接起電話,是公司的秘書打來的,大意是李文龍他們正在接洽的團購出了問題,有個業主發現他訂的地板磚被人換了貸,業主原先訂的是優等品,結果地板運到家,撕開包裝,發現是一等品,一等品比優等品差了一個檔次,業主現在很火,由於團購材料全部由公司采購,所以業主鬧到他們公司來了,公司要李文龍火速回去。
李文龍接到這個電話頭都大了。
文虎一直靜靜的站在一旁,聽到他哥的電話,便知道他多半是公司有事情,他對李文龍說道:“哥,你回深圳吧,現在就回吧,公司的事要緊。”
李文龍心緒已經亂了,團購其實很多時候有很多問題,如果處理不好,會弄成大事情,最終所有的責任都要他這個設計總監來擔,李文龍想到這裏,簡直不寒而栗,當時遊說公司參加其它裝修公司的團購聯盟,如果出了問題,業主找到公司,到處去上訴,公司聲名盡毀,肯定會怪責到他李文龍頭上。
別說提成,估計工作都保不住,李文龍想到這裏,已經是一頭冷汗,他現在隻恨不得生出翅膀,在彈指間就飛到深圳去。
但是文虎的身體,他的身體明顯不對勁,李文龍一邊心急如焚,一邊擔心的看著弟弟。李文虎笑了笑,催促他哥道:“哥,走吧,我沒事的,你看我那麼年輕,怎麼可能得什麼大病。”
李文虎最後一截話讓李文龍徹底放了心,看著二十出頭的弟弟,想著怎麼可能有大病,他點點頭,從口袋裏拿出兩千塊的現金,一邊往文虎手裏塞去,一邊對他說道:“虎子,哥沒時間陪你去醫院檢查,你自己去檢查吧。記得把結果告訴我。”
在農村生活一輩子的人最忌諱上醫院,不病得起不了床根本不想著治病,李文龍李文虎好歹都上過大學,是年輕一代,可是老一輩的意識對他們多多少少也產生了影響,沒有每年自覺定時體檢的習慣。再加上,都自認為這麼年輕,能有什麼事?
李文虎不肯接,對李文龍說道:“哥,我會去檢查的,我有錢,你現在每個月又是車貸又是房貸,也沒什麼餘錢。”
李文虎無論如何不肯接李文龍給他的錢,最後沒了辦法,李文龍把錢收了回來(他現在一個月一萬多的房貸車貸的確是沒有多少餘錢了)他看了弟弟一眼,對他道:“那你記得一定要去檢查啊,我回去了。”
李文虎點點頭,心裏想著哥哥未免太杞人憂天,他能有什麼事,他因為年輕,對於自己的身體太過樂觀了。
李文龍坐著飛機火速回了深圳,李文虎送他到賓館外麵,看他匆匆坐上了出租車,這一天的情景,後來多次出現在李文龍的腦海裏,讓他自責後悔了一輩子。
下午江小雪她們沒有走,老人在那裏靜靜的等待著,但是第二天,賀德英沒有來,第三天,賀德英也沒有來。
老人由剛開始被欺騙耍弄的憤怒慢慢的平息下來,轉而變成深重的自責和慚愧。而且這自責和慚愧一旦在心裏生了根發了芽,立馬就長成了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讓她痛苦極了。記憶仿佛壞了閘的自來水,無休無止的從腦海裏湧現出來,帶著悲涼和酸楚的味道,久久在她的心頭盤旋不去。她回想起這些年,對於兩個親生女兒的疏於照顧,女兒兒子,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是當媽的身上掉下來的,說是完全不疼那是不可能的,更何況,老人因為年輕時的故事,對於兩個女兒更是沒有盡過半點責任,如今看到兩個女兒過得並不好,大女兒甚至在重複當年她自己的悲劇,她不由的更加難過了。如果像村裏其它的人家一樣,把女兒辛苦帶大,女兒兒子一樣疼,送她們出嫁,那麼出嫁後娘家不聞不問也可以理解,但是她們家不一樣。她沒有帶過她們,德英德林出嫁的時候,她一分錢也沒給,甚至連喜酒也沒去吃。老人覺得自個實在是太虧欠她們姐妹倆了。
這幾天,賀德英沒有站在院子外麵破口大罵,家裏出奇的安靜。這幾天的事情江小雪和江小雨同時看到的,兩姐妹私下裏議論,江小雨對於農村的女人對於生兒子的狂熱無法理解,她在夜裏對她姐不可思議的說道:“姐,你說像你婆婆這種人對於抱孫子有狂熱可以理解,可是為什麼這村子裏的年輕女人對於生兒子也有狂熱啊,好像不生個兒子不罷休一樣,生男生女不一樣嗎,真是太可笑了。”
賀德英生了兩個女兒,如今又懷上了,被村裏的抓計劃生育的逼得隻能跑到外地去生,為了籌路費,隻得想了這麼一個欺騙的辦法,江小雨這些天看到她挺著個大肚子又哭又罵的,也基本上明白了這整個過程,所以覺得不可思議。
江小雪看了妹妹一眼,臉上是洞悉一切的淡然微笑,對於妹妹的天真,甚至有著看破一切的嘲諷,她對她道:“你真是天真,一個人生活在一個環境裏,你會不由自主的跟著這個大環境轉,在他們農村,就是非生個兒子不可。”
江小雨對她姐道:“她們一輩子就隻活在這個村子裏的嗎,不到外麵去的嗎,姐夫這裏,難道就沒人出去打工,不知道外麵生兒生女都一樣嗎?我看到那個生了十個閨女還在生的想著實在是太可怕了,那還是女人嗎,簡直就是生孩子的機器。”
江小雨做出誇張的表情,把兩隻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做出十分害怕的樣子,她喃喃道:“如果不是這次來了,親眼所見,我真的不相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