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山丫將一捆柴禾扔在灶台旁的時候，看到娘偷偷地擦去眼淚。娘轉過身，長長歎了一口氣，站了起來，走到屋外的雞窩旁，彎身將一粒雞蛋撿起來。這該是第九粒雞蛋了，土雞生的蛋在縣城裏能賣個好價錢的，積到一定的數量時，娘就裝在竹籃了，提到縣城裏市場去賣。也有些小販子來收走了，那樣價更便宜些。
山丫很需要錢。前些日子，爹上竹林砍竹子，讓毒蛇咬了。爹橫下心，用砍刀剜開傷口，拚命擠出毒血，撕了褂子紮住小腿，然後將隨身帶的草藥敷在傷口上——山林毒蛇多，竹農們都會備些草藥以備急用——山裏人命賤，上不得醫院的。爹的命雖是保住了，可傷口潰爛，靠一些草藥，哪能見好？屋裏躺著，也上不得山了。
山丫知道，娘的歎氣，除了爹的病需要錢外，還有另一個意思，山丫眼看著初中就要畢業了，讀高中需要錢啊！山丫是個乖孩子，書讀得很不錯，學習成績在這所初級中學中一直名列前茅，考縣城的重點高中不會有問題的。將來還要考大學，爹娘將希望寄托在山丫身上，山區飛出金鳳凰，幸福吉祥就會降臨這間茅屋的。
山丫明白爹娘的心思，可讀高中需要很多錢的，山丫隻想將家裏僅有的一點錢給爹治病。她獨自走到屋前的小溪流旁，坐在一塊石板上，望著潺潺的流水發呆。小溪如泣如訴，山丫聽見了它的心聲，像在鼓勵她什麼。她彎下腰，雙掌並攏捧了一些溪水，洗去了臉上的汙泥。溪水洗過的臉露出紅暈，山丫不僅書讀得好，人也長得漂亮，山裏的丫，個個都有一副好身材。一段爛木頭順流漂下來，山丫淌過水去，將爛木頭撈起來，木頭雖然爛了，但曬幹了還可以燒火。山丫抬頭看看自家的那片竹林，爹生病後沒有去管理了，她回家拿了鋤頭和砍刀，上了山。
山丫從山上竹林下來時，太陽已經掛在山頂上了。這個時候，她遇見了翠丫。翠丫是山丫的同學，前些年還是同桌呢。就在進入初三下學期的時候，翠丫突然輟學了。山丫去找過她，翠丫哭哭啼啼的，她娘招呼過山丫後，也在一旁陪著掉眼淚。隻有翠丫爹把砍刀磨得“霍霍”響。他說，丫頭片子，讀了也白讀，山裏人，有個初中文化，就行了。山丫就不再說什麼了，告別翠丫回了家。而這個時候山路邊遇見的翠丫，卻是一副城裏人打扮。翠丫看見山丫，“嗬嗬”地笑，並把山丫擁到懷裏，親密地擁抱了一下。她告訴山丫，她到南麵的一座沿海城市打工去了，今天是趁廠子歇工，回來看看爹娘。
翠丫白潤了許多，山丫這樣想。翠丫似乎看出她的心思，又“嗬嗬”笑了幾聲，告訴山丫，是做了麵部護理。什麼叫“麵部護理”，山丫不知道，大概是城裏人的一種化妝。
夜裏，山丫失眠了，翠丫去了城市打工，我怎麼不知道？去了城市打工的翠丫性格開朗了許多，真怪！第二天，她起個早去翠丫家想問問翠丫時，卻聽翠丫娘說，翠丫天沒亮就回那座城市了。
2
七月流火，熱得烤人。中考了。
山丫和她的同學們被集中到小縣城的一所中學去統考。這是山丫第一次到縣城，也是她第一次出門到這麼遠的地方。山丫的學習成績一直不錯，所以她也考得很順利。山丫每天考完連夜趕山路回家時，總見娘一聲一聲歎息著，病床上的爹也翻來覆去把竹床壓得“吱吱”響。不用問，山丫知道，爹娘在為她今後的學費發愁呢。
中考成績公布了，山丫的成績大大超出縣重點高中錄取分數線，並且獲得本校總分第一名，全市第5名。小山村轟動了，大家說，山丫給富財（山丫爹的名字）露臉了。可不久，又有消息讓小山村再次轟動了，山丫放棄了進縣重點高中繼續學習將來考大學的計劃，卻選擇了一個收費比較低的中專學校。許多人不明白，但也有些老人說，山丫這孩子，懂事，早些讀了書出來，早些工作，山裏人就圖這樣。
那天，翠丫恰巧又回家了，她看見山丫時，有一種異樣的目光，但什麼話也沒說。山丫衝她笑了笑，翠丫回了個笑臉，很勉強的那種，還是什麼話也沒說。山丫就覺得，這次翠丫回來，臉色沒了先前次的紅潤，好像是慘白了，更像是有病。
八月底，山丫該到沿海某市一所中專學校去報到了。頭一夜，她流淚了。
第二天，她帶著母親四處拚湊的學費，孑然一身踏上了漫漫求學路。沿海小城對於她是陌生的，城市人的目光對於她也是陌生的。到學校報到後，山丫將學費繳納後，所剩的日常生活費用就寥寥無幾了。她開始思考，這個陌生的城市對於陌生的她將會如何接納。也許這就是人生的轉折點，另一條路該要從此起步，是平坦，是曲折，是鮮花，是荊棘，她必須走，走了才會知道，還必須頑強地走，因為她是個山裏妹子，山裏丫比不得城裏人。
此後，懂事的山丫開始掂著錢花錢了。每天吃飯時候，她總得磨蹭到最後，等食堂人稀少了，才隻身一人去食堂買剩下的飯菜，這樣便宜些，一份便宜的青菜就能對付著配下二兩米飯。即便這樣，她還得省，每天隻吃兩餐，早晨那餐，她總是早起，躲到校園樹林裏晨讀，直到去上課。
山丫一直頑強地學習，她的成績一直很好。班主任嚴老師覺得這是棵好苗，將來一定有出息。山丫也希望自己能夠有出息，等畢業了，盡早找份工作，賺錢報答父母。但是，山丫即便很節省地用錢，錢還是快花完了。她原本想請個假回去找母親要一點的，但她知道，家裏根本沒有錢——再讓母親去借嗎？星期天，她躲著嘻嘻哈哈上街買吃、買玩的同學們，自己一人呆在宿舍看書本。這個時候，安靜下來的時候，她總在想著怎樣克服難關。去打一份工吧？她想，去飯店幫人洗碗？利用早晚去給人送牛奶？還是找份家教的活，給人家孩子補習功課？這些她都想過，這些她也都幹得來。可是，偌大一個城市，哪裏是她幹活的地方啊？她想到了翠丫，記得翠丫說過，她就在這個城市一家工廠做工的，她在哪呢？
又是一個星期天，同學們又嘻嘻哈哈上街買吃的、買玩的了。這天，山丫也走出了宿舍，她決心出去看看，看看哪有需要招工的，看看哪裏需要家教的，看看能遇見翠丫嗎？
需要請人洗碗嗎？山丫第一次張口問一家小吃店的老板。但她得到的是拒絕的回答。山丫繼續走，繼續找另家飯店老板問。她還去看貼在電線杆上的小廣告。中午她感到肚子餓的時候，卻在路邊大排檔看見自己的幾個同學，正在吃著點心。她繞開他們，走了。
又一個星期天，山丫又在茫茫人海中尋找一線生機，雖然回回希望落空，但她卻意外地看見了翠丫。翠丫看見她時，像是要躲開走，山丫叫住了她。
翠丫變得非常憔悴了，原先的紅潤，原先的開朗淡然無存，目光也顯得呆滯。山丫想拉住她說幾句話，翠丫卻反拉著山丫跑起來，她們朝一條小巷跑去。
3
翠丫就住在這條小巷的一間出租房裏，掩上房門後，翠丫突然淚水汩汩地冒了出來。
翠丫能到這個城市的一家小工廠做工，是通過一個帥哥介紹的。去年寒假的一天，貪玩的翠丫獨自到這個城市玩，遇上了這個自稱是他老鄉的帥哥。帥哥特別熱情，陪翠丫逛商場，遊景區，到海邊。他還告訴她，如果她願意，他還可以幫她在城裏找份工作，幫她租間房子住，幫她改變命運成為這個城市的人。說得翠丫心花怒放，仿佛遇上了神仙，將她帶進人間仙境，她連連點頭，好，好，好！末了，老鄉帥哥留給翠丫一個聯係地址和電話。翠丫回山村後，告訴父母親自己在城裏找到了工作，第二天就打點簡單的行李，告別父母親，投奔老鄉帥哥去了。於是，翠丫初三下學期的時候突然輟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