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藝苑雜談(2 / 3)

世間隻要有權門,一定有惡勢力,有惡勢力,就一定有二花臉,而且有二花臉藝術。我們隻要取一種刊物,看他一個星期,就會發見他忽而怨恨春天,忽而頌揚戰爭,忽而譯蕭伯納演說,忽而講婚姻問題;但其間一定有時要慷慨激昂的表示對於國事的不滿:這就是用出末一手來了。

這最末的一手,一麵也在遮掩他並不是幫閑,然而小百姓是明白的,早已使他的類型在戲台上出現了。

選自《準風月談·二醜藝術》

電影的教訓

當我在家鄉的村子裏看中國舊戲的時候,是還未被教育成“讀書人”的時候,小朋友大抵是農民。愛看的是翻筋鬥,跳老虎,一把煙焰,現出一個妖精來;對於劇情,似乎都不大和我們有關係。大麵和老生的爭城奪地,小生和正旦的離合悲歡,全是他們的事,捏鋤頭柄人家的孩子,自己知道是決不會登壇拜將,或上京赴考的。但還記得有一出給了感動的戲,好像是叫作《斬木誠》。一個大官蒙了不白之冤,非被殺不可了,他家裏有一個老家丁,麵貌非常相像,便代他去“伏法”。那悲壯的動作和歌聲,真打動了看客的心,使他們發見了自己的好模範。因為我的家鄉的農人,農忙一過,有些是給大戶去幫忙的。為要做得像,臨刑時候,主母照例的必須去“抱頭大哭”,然而被他踢開了,雖在此時,名分也得嚴守,這是忠仆,義士,好人。但到我在上海看電影的時候,卻早是成為“下等華人”的了,看樓上坐著白人和闊人,樓下排著中等和下等的“華胄”,銀幕上現出白色兵們打仗,白色老爺發財,白色小姐結婚,白色英雄探險,令看客佩服,羨慕,恐怖,自己覺得做不到。但當白色英雄探險非洲時,卻常有黑色的忠仆來給他開路,服役,拚命,替死,使主子安然的回家;待到他豫備第二次探險時,忠仆不可再得,便又記起了死者,臉色一沉,銀幕上就現出一個他記憶上的黑色的麵貌。黃臉的看客也大抵在微光中把臉色一沉:他們被感動了。

幸而國產電影也在掙紮起來,聳身一跳,上了高牆,舉手一揚,擲出飛劍,不過這也和十九路軍一同退出上海,現在是正在準備開映屠格納夫的《春潮》和茅盾的《春蠶》了。當然,這是進步的。但這時候,卻先來了一部竭力宣傳的《瑤山豔史》。

這部片子,主題是“開化瑤民”,機鍵是“招駙馬”,令人記起《四郎探母》以及《雙陽公主追狄》這些戲本來。中國的精神文明主宰全世界的偉論,近來不大聽到了,要想去開化,自然隻好退到苗瑤之類的裏麵去,而要成這種大事業,卻首先須“結親”,黃帝子孫,也和黑人一樣,不能和歐亞大國的公主結親,所以精神文明就無法傳播。這是大家可以由此明白的。

選自《準風月談·電影的教訓》

虐待生命的戲法

我愛看“變戲法”。

他們是走江湖的,所以各處的戲法都一樣。為了斂錢,一定有兩種必要的東西:一隻黑熊,一個小孩子。

黑熊餓得真瘦,幾乎連動彈的力氣也快沒有了。自然,這是不能使它強壯的,因為一強壯,就不能駕馭。現在是半死不活,卻還要用鐵圈穿了鼻子,再用索子牽著做戲。有時給吃一點東西,是一小塊水泡的饅頭皮,但還將勺子擎得高高的,要它站起來,伸頭張嘴,許多工夫才得落肚,而變戲法的則因此集了一些錢。

這熊的來源,中國沒有人提到過。據西洋人的調查,說是從小時候,由山裏捉來的;大的不能用,因為一大,就總改不了野性。但雖是小的,也還須“訓練”,這“訓練”的方法,是“打”和“餓”;而後來,則是因虐待而死亡。我以為這話是的確的,我們看它還在活著做戲的時候,就癟得連熊氣息也沒有了,有些地方,竟稱之為“狗熊”,其被蔑視至於如此。

孩子在場麵上也要吃苦,或者大人踏在他肚子上,或者將他的兩手扭過來,他就顯出很苦楚,很為難,很吃重的相貌,要看客解救。六個,五個,再四個,三個……而變戲法的就又集了一些錢。

他自然也曾經訓練過,這苦痛是裝出來的,和大人串通的勾當,不過也無礙於賺錢。

下午敲鑼開場,這樣的做到夜,收場,看客走散,有化了錢的,有終於不化錢的。

每當收場,我一麵走,一麵想:兩種生財家夥,一種是要被虐待至死的,再尋幼小的來;一種是大了之後,另尋一個小孩子和一隻小熊,仍舊來變照樣的戲法。

事情真是簡單得很,想一下,就好像令人索然無味。然而我還是常常看。此外叫我看什麼呢,諸君?

選自《準風月談·看變戲法》

略論梅蘭芳及其他

崇拜名伶原是北京的傳統。辛亥革命後,伶人的品格提高了,這崇拜也幹淨起來。先隻有譚叫天在劇壇上稱雄,都說他技藝好,但恐怕也還夾著一點勢利,因為他是“老佛爺”——慈禧太後賞識過的。雖然沒有人給他宣傳,替他出主意,得不到世界的名聲,卻也沒有人來為他編劇本。我想,這不來,是帶著幾分“不敢”的。

後來有名的梅蘭芳可就和他不同了。梅蘭芳不是生,是且,不是皇家的供奉,是俗人的寵兒,這就使士大夫敢於下手了。士大夫是常要奪取民間的東西的,將竹枝詞改成文言,將“小家碧玉”作為姨太太,但一沾著他們的手,這東西也就跟著他們滅亡。他們將他從俗眾中提出,罩上玻璃罩,做起紫檀架子來。教他用多數人聽不懂的話,緩緩的《天女散花》,扭扭的《黛玉葬花》,先前是他做戲的,這時卻成了戲為他而做,凡有新編的劇本,都隻為了梅蘭芳,而且是士大夫心目中的梅蘭芳。雅是雅了,但多數人看不懂,不要看,還覺得自己不配看了。

士大夫們也在日見其消沉,梅蘭芳近來頗有些冷落。

因為他是旦角,年紀一大,勢必至於冷落的嗎?不是的,老十三旦七十歲了,一登台,滿座還是喝采。為什麼呢?就因為他沒有被士大夫據為己有,罩進玻璃罩。

名聲的起滅,也如光的起滅一樣,起的時候,從近到遠,滅的時候,遠處倒還留著餘光。梅蘭芳的遊日,遊美,其實已不是光的發揚,而是光在中國的收斂。他竟沒有想到從玻璃罩裏跳出,所以這樣的搬出去,還是這樣的搬回來。

他未經士大夫幫忙時候所做的戲,自然是俗的,甚至於猥下,肮髒,但是潑剌,有生氣。待到化為“天女”,高貴了,然而從此死板板,矜持得可憐。看一位不死不活的天女或林妹妹,我想,大多數人是倒不如看一個漂亮活動的村女的,她和我們相近。

然而梅蘭芳對記者說,還要將別的劇本改得雅一些。

選自《花邊文學·略論梅蘭芳及其他(上)》

臉譜臆測

對於戲劇,我完全是外行。但遇到研究中國戲劇的文章,有時也看一看。近來的中國戲是否象征主義,或中國戲裏有無象征手法的問題,我是覺得很有趣味的。

伯鴻先生在《戲》周刊十一期(《中華日報》副刊)上,說起臉譜,承認了中國戲有時用象征的手法,“比如白表‘奸詐’,紅表‘忠勇’,黑表‘威猛’,藍表‘妖異’,金表‘神靈’之類,實與西洋的白表‘純潔清淨’,黑表‘悲哀’,紅表‘熱烈’,黃金色表‘光榮’和‘努力’”並無不同,這就是“色的象征”,雖然比較的單純,低級。

這似乎也很不錯,但再一想,卻又生了疑問,因為白表奸詐,紅表忠勇之類,是隻以在臉上為限,一到別的地方,白就並不象征奸詐,紅也不表示忠勇了。

對於中國戲劇史,我又是完全的外行。我隻知道古時候(南北朝)的扮演故事,是帶假麵的,這假麵上,大約一定得表示出這角色的特征,一麵也是這角色的臉相的規定。古代的假麵和現在的打臉的關係,好像還沒有人研究過,假使有些關係,那麼,“白表奸詐”之類,就恐怕隻是人物的分類,卻並非象征手法了。

中國古來就喜歡講“相人術”,但自然和現在的“相麵”不同,並非從氣色上看出禍福來,而是所謂“誠於中,必形於外”,要從臉相上辨別這人的好壞的方法。一般的人們,也有這一種意見的,我們在現在,還常聽到“看他樣子就不是好人”這一類話。這“樣子”的具體的表現,就是戲劇上的“臉譜”。富貴人全無心肝,隻知道自私自利,吃得白白胖胖,什麼都做得出,於是白就表了奸詐。紅表忠勇,是從關雲長的“麵如重棗”來的。“重棗”是怎樣的棗子,我不知道,要之,總是紅色的罷。在實際上,忠勇的人思想較為簡單,不會神經衰弱,麵皮也容易發紅,倘使他要永遠中立,自稱“第三種人”,精神上就不免時時痛苦,臉上一塊青,一塊白,終於顯出白鼻子來了。黑表威猛,更是極平常的事,整年在戰場上馳驅,臉孔怎會不黑,擦著雪花膏的公子,是一定不肯自己出麵去戰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