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藝苑雜談(1 / 3)

男人扮女人

照相館選定一個或數個闊人的照相,放大了掛在門口,似乎是北京特有,或近來流行的。我在S城所見的曾大人之流,都不過六寸或八寸,而且掛著的永遠是曾大人之流,也不像北京的時時掉換,年年不同。但革命以後,也許撤去了罷,我知道得不真確。

至於近十年北京的事,可是略有所知了,無非其人闊,則其像放大,其人“下野”,則其像不見,比電光自然永久得多。倘若白晝明燭,要在北京城內尋求一張不像那些闊人似的縮小放大掛起掛倒的照相,則據鄙陋所知,實在隻有一位梅蘭芳君。而該君的麻姑一般的“天女散花”“黛玉葬花”像,也確乎比那些縮小放大掛起掛倒的東西標致,即此就足以證明中國人實有審美的眼睛,其一麵又放大挺胸凸肚的照相者,蓋出於不得已。

我在先隻讀過《紅樓夢》,沒有看見“黛玉葬花”的照片的時候,是萬料不到黛玉的眼睛如此之凸,嘴唇如此之厚的。我以為她該是一副瘦削的癆病臉,現在才知道她有些福相,也像一個麻姑。然而隻要一看那些繼起的模仿者們的擬天女照相,都像小孩子穿了新衣服,拘束得怪可憐的苦相,也就會立刻悟出梅蘭芳君之所以永久之故了,其眼睛和嘴唇,蓋出於不得已,即此也就足以證明中國人實有審美的眼睛。

印度的詩聖泰戈爾先生光臨中國之際,像一大瓶好香水似地很熏上了幾位先生們以文氣和玄氣,然而夠到陪坐祝壽的程度的卻隻有一位梅蘭芳君:兩國的藝術家的握手。待到這位老詩人改姓換名,化為“竺震且”,離開了近於他的理想境的這震旦之後,震旦詩賢頭上的印度帽也不大看見了,報章上也很少記他的消息,而裝飾這近於理想境的震旦者,也仍舊隻有那巍然地掛在照相館玻璃窗裏的一張“天女散花圖”或“黛玉葬花圖”。

惟有這一位“藝術家”的藝術,在中國是永久的。

我所見的外國名伶美人的照相並不多,男扮女的照相沒有見過,別的名人的照相見過幾十張。托爾斯泰,伊孛生,羅丹都老了,尼采一臉凶相,勖本華爾一臉苦相,淮爾特穿上他那審美的衣裝的時候,已經有點呆相了,而羅曼羅蘭似乎帶點怪氣,戈爾基又簡直像一個流氓。雖說都可以看出悲哀和苦鬥的痕跡來罷,但總不如天女的“好”得明明白白。假使吳昌碩翁的刻印章也算雕刻家,加以作畫的潤格如是之貴,則在中國確是一位藝術家了,但他的照相我們看不見。林琴南翁負了那麼大的文名,而天下也似乎不甚有熱心於“識荊”的人,我雖然曾在一個藥房的仿單上見過他的玉照,但那是代表了他的“如夫人”函謝丸藥的功效,所以印上的,並不因為他的文章。更就用了“引車賣漿者流”的文字來做文章的諸君而言,南亭亭長我佛山人往矣,且從略;近來則雖是奮戰忿鬥,做了這許多作品的如創造社諸君子,也不過印過很小的一張三人的合照,而且是銅板而已。

我們中國的最偉大最永久的藝術是男人扮女人。

異性大抵相愛。太監隻能使別人放心,決沒有人愛他,因為他是無性了,——假使我用了這“無”字還不算什麼語病。然而也就可見雖然最難放心,但是最可貴的是男人扮女人了,因為從兩性看來,都近於異性,男人看見“扮女人”,女人看見“男人扮”,所以這就永遠掛在照相館的玻璃窗裏,掛在國民的心中。外國沒有這樣的完全的藝術家,所以隻好任憑那些捏錘鑿,調采色,弄墨水的人們跋扈。

我們中國的最偉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藝術也就是男人扮女人。

選自《墳·論照相之類》

見吻鼓掌

我不知道,——其實是可以算知道的,然而我偏要這樣說,——俄國歌劇團何以要離開他的故鄉,卻以這美妙的藝術到中國來博一點茶水喝。你們還是回去罷!

我到第一舞台看俄國的歌劇,是四日的夜間,是開演的第二日。

一入門,便使我發生異樣的心情了:中央三十多人,旁邊一大群兵,但樓上四五等中還有三百多的看客。有人初到北京的,不久便說:我似乎住在沙漠裏了。

是的,沙漠在這裏。

沒有花,沒有詩,沒有光,沒有熱。沒有藝術,而且沒有趣味,而且至於沒有好奇心。

沉重的沙……

我是怎麼一個怯弱的人嗬。這時我想:倘使我是一個歌人,我的聲音怕要銷沉了罷。

沙漠在這裏。

然而他們舞蹈了,歌唱了,美妙而且誠實的,而且勇猛的。

流動而且歌吟的雲……

兵們拍手了,在接吻的時候。兵們又拍手了,又在接吻的時候。

非兵們也有幾個拍手了,也在接吻的時候,而一個最響,超出於兵們的。

我是怎麼一個褊狹的人嗬。這時我想:倘使我是一個歌人,我怕要收藏了我的豎琴,沉默了我的歌聲罷。倘不然,我就要唱我的反抗之歌。

而且真的,我唱了我的反抗之歌了!

沙漠在這裏,恐怖的……

然而他們舞蹈了,歌唱了,美妙而且誠實的,而且勇猛的。

你們漂流轉徙的藝術者,在寂寞裏歌舞,怕已經有了歸心了罷。你們大約沒有複仇的意思,然而一回去,我們也就被複仇了。

比沙漠更可怕的人世在這裏。

嗚呼!這便是我對於沙漠的反抗之歌,是對於相識以及不相識的同感的朋友的勸誘,也就是為流轉在寂寞中間的歌人們的廣告。

選自《熱風·為俄國歌劇團》

變把戲

從我有記憶的時候起,直到現在,凡我所曾經到過的地方,在空地上,常常看見有“變把戲”的,也叫作“變戲法”的。

這變戲法的,大概隻有兩種——一種,是教一個猴子戴起假麵,穿上衣服,耍一通刀槍;騎了羊跑幾圈。還有一匹用稀粥養活,已經瘦得皮包骨頭的狗熊玩一些把戲。末後是向大家要錢。

一種,是將一塊石頭放在空盒子裏,用手巾左蓋右蓋,變出一隻白鴿來;還有將紙塞在嘴巴裏,點上火,從嘴角鼻孔裏冒出煙焰。其次是向大家要錢。要了錢之後,一個人嫌少,裝腔作勢的不肯變了,一個人來勸他,對大家說再五個。果然有人拋錢了,於是再四個,三個……

拋足之後,戲法就又開了場。這回是將一個孩子裝進小口的壇子裏麵去,隻見一條小辮子,要他再出來,又要錢。收足之後,不知怎麼一來,大人用尖刀將孩子刺死了,蓋上被單,直挺挺躺著,要他活過來,又要錢。

“在家靠父母,出家靠朋友……Huazaa!Huazaa!①”變戲法的裝出撒錢的手勢,嚴肅而悲哀的說。

別的孩子,如果走近去想仔細的看,他是要罵的;再不聽,他就會打。

果然有許多人Huazaa了。待到數目和預料的差不多,他們就檢起錢來,收拾家夥,死孩子也自己爬起來,一同走掉了。

看客們也就呆頭呆腦地走散。

這空地上,暫時是沉寂了。過了些時,就又來這一套。俗語說,“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其實是許多年間,總是這一套,也總有人看,總有人Huazaa,不過其間必須經過沉寂的幾日。

我的話說完了,意思也淺得很,不過說大家HuazaaHuazaa一通之後,又要靜幾天了,然後再來這一套。

到這裏我才記得寫錯了題目,這真是成了“不死不活”的東西。

選自《偽自由書·現代史》

二醜藝術

浙東的有一處的戲班中,有一種腳色叫作“二花臉”,譯得雅一點,那麼,“二醜”就是。他和小醜的不同,是不扮橫行無忌的花花公子,也不扮一味仗勢的宰相家丁,他所扮演的是保護公子的拳師,或是趨奉公子的清客。總之:身分比小醜高,而性格卻比小醜壞。

義仆是老生扮的,先以諫淨,終以殉主;惡仆是小醜扮的,隻會作惡,到底滅亡。而二醜的本領卻不同,他有點上等人模樣,也懂些琴棋書畫,也來得行令猜謎,但倚靠的是權門,淩蔑的是百姓,有誰被壓迫了,他就來冷笑幾聲,暢快一下,有誰被陷害了,他又去嚇唬一下,吆喝幾聲。不過他的態度又並不常常如此的,大抵一麵又回過臉來,向台下的看客指出他公子的缺點,搖著頭裝起鬼臉道:你看這家夥,這回可要倒楣哩!

這最末的一手,是二醜的特色。因為他沒有義仆的愚笨,也沒有惡仆的簡單,他是智識階級。他明知道自己所靠的是冰山,一定不能長久,他將來還要到別家幫閑,所以當受著豢養,分著餘炎的時候,也得裝著和這貴公子並非一夥。

二醜們編出來的戲本上,當然沒有這一種腳色的,他那裏肯;小醜,即花花公子們編出來的戲本,也不會有,因為他們隻看見一麵,想不到的。這二花臉,乃是小百姓看透了這一種人,提出精華來,製定了的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