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一老弱婦孺(2 / 3)

選自《熱風·隨感錄二十五》

老的讓開道

凡有高等動物,倘沒有遇著意外的變故,總是從幼到壯,從壯到老,從老到死。

我們從幼到壯,既然毫不為奇的過去了;自此以後,自然也該毫不為奇的過去。

可惜有一種人,從幼到壯,居然也毫不為奇的過去了;從壯到老,便有點古怪;從老到死,卻更奇想天開,要占盡了少年的道路,吸盡了少年的空氣。

少年在這時候,隻能先行萎黃,且待將來老了,神經血管一切變質以後,再來活動。所以社會上的狀態,先是“少年老成”,直待彎腰曲背時期,才更加“逸興遄飛”,似科從此以後,才上了做人的路。

可是究竟也不能自忘其老;所以想求神仙。大約別的都可以老,隻有自己不肯老的人物,總該推中國老先生算一甲一名。

萬一當真成了神仙,那便永遠請他主持,不必再有後進,原也是極好的事。可惜他又究竟不成,終於個個死去,隻留下造成的老天地,教少年駝著吃苦。

這真是生物界的怪現象!

我想種族的延長,——便是生命的連續,——的確是生物界事業裏的一大部分。何以要延長呢?不消說是想進化了。但進化的途中總須新陳代謝。所以新的應該歡天喜地的向前走去。這便是壯,舊的也應該歡天喜地的向前走去,這便是死;各各如此走去,便是進化的路。

老的讓開道,催促著,獎勵著,讓他們走去。路上有深淵,便用那個死填平了,讓他們走去。

少的感謝他們填了深淵,給自己走去;老的也感謝他們從我填平的深淵上走去。——遠了遠了。

明白這事,便從幼到壯到老到死,都歡歡喜喜的過去;而且一步一步,多是超過祖先的新人。這是生物界正當開闊的路!人類的祖先,都已這樣做了。

選自《熱風·隨感錄四十九》

虐殺童心的懲罰

北京的冬季,地上還有積雪,灰黑色的禿樹枝丫叉於晴朗的天空中,而遠處有一二風箏浮動,在我是一種驚異和悲哀。

故鄉的風箏時節,是春二月,倘聽到沙沙的風輪聲,仰頭便能看見一個淡墨色的蟹風箏或嫩藍色的蜈蚣風箏。還有寂寞的瓦片風箏,沒有風輪,又放得很低,伶仃地顯出憔悴可憐模樣。但此時地上的楊柳已經發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和孩子們的天上的點綴相照應,打成一片春日的溫和。我現在在那裏呢?四麵都還是嚴冬的肅殺,而久經訣別的故鄉的久經逝去的春天,卻就在這天空中蕩漾了。

但我是向來不愛放風箏的,不但不愛,並且嫌惡他,因為我以為這是沒出息孩子所做的玩藝。和我相反的是我的小兄弟,他那時大概十歲內外罷,多病,瘦得不堪,然而最喜歡風箏,自己買不起,我又不許放,他隻得張著小嘴,呆看著空中出神,有時至於小半日。遠處的蟹風箏突然落下來了,他驚呼;兩個瓦片風箏的纏繞解開了,他高興得跳躍。他的這些,在我看來都是笑柄,可鄙的。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似乎多日不很看見他了,但記得曾見他在後園拾枯竹。我恍然大悟似的,便跑向少有人去的一間堆積雜物的小屋去,推開門,果然就在塵封的什物堆中發現了他。他向著大方凳,坐在小凳上;便很驚惶地站了起來,失了色瑟縮著。大方凳旁靠著一個胡蝶風箏的竹骨,還沒有糊上紙,凳上是一對做眼睛用的小風輪,正用紅紙條裝飾著,將要完工了。我在破獲秘密的滿足中,又很憤怒他的瞞了我的眼睛,這種苦心孤詣地來偷做沒出息孩子的玩藝。我即刻伸手折斷了胡蝶的一支翅骨,又將風輪擲在地下,踏扁了。論長幼,論力氣,他是都敵不過我的,我當然得到完全的勝利,於是傲然走出,留他絕望地站在小屋裏。後來他怎樣,我不知道,也沒有留心。

然而我的懲罰終於輪到了,在我們離別得很久之後,我已經是中年。我不幸偶而看到一本外國的講論兒童的書,才知道遊戲是兒童最正當的行為,玩具是兒童的天使。於是二十年來毫不憶及的幼小時候對於精神的虐殺的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開,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時變成了鉛塊,很重很重的墮下去了。

但心又不竟墮下去而至於斷絕,他隻是很重很重地墮著,墮著。

我也知道補過的方法的:送他風箏,讚成他放,勸他放,我和他一同放。我們嚷著,跑著,笑著。——然而他其時已經和我一樣,早已有了胡子了。

我也知道還有一個補過的方法是:去討他的寬恕,等他說:“我可是毫不怪你嗬。”那麼,我的心一定輕鬆了,這確是一個可行的方法。有一回,我們會麵的時候,是臉上都已添刻了許多“生”的辛苦的條紋,而我的心很沉重。我們漸漸談起兒時的舊事來,我便敘述到這一節,自說少年時代的胡塗。“我可是毫不怪你嗬。”我想,他要說了,我即刻便受了寬恕,我的心從此也寬鬆了罷。

“有過這樣的事麼?”他驚異地笑著說,就像旁聽著別人的故事一樣,他什麼也不記得了。

全然忘卻,毫無怨恨,又有什麼寬恕之可言呢?無怨的恕,說謊罷了。

我還能希求什麼呢?我的心隻得沉重著。

現在,故鄉的春天又在這異地的空中了,既給我久經逝去的兒時的回憶,而一並也帶著無可把握的悲哀。我倒不如躲到肅殺的嚴冬去罷,——但是,四麵又明明是嚴冬,正給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氣。選自《野草·風箏》

上海的兒童

上海越界築路的北四川路一帶,因為打仗,去年冷落了大半年,今年依然熱鬧了,店鋪從法租界搬回,電影院早經開始,公園左近也常見攜手同行的愛侶,這是去年夏天所沒有的。

倘若走進住家的弄堂裏去,就看見便溺器,吃食擔,蒼蠅成群的在飛,孩子成隊的在鬧,有劇烈的搗亂,有發達的罵詈,真是一個亂烘烘的小世界。但一到大路上,映進眼簾來的卻隻是軒昂活潑地玩著走著的外國孩子,中國的兒童幾乎看不見了。但也並非沒有,隻因為衣褲朗當,精神萎靡,被別人壓得像影子一樣,不能醒目了。

中國中流的家庭,教孩子大抵隻有兩種法。其一,是任其跋扈,一點也不管,罵人固可,打人亦無不可,在門內或門前是暴主,是霸王,但在外麵,便如失了網的蜘蛛一般,立刻毫無能力。其二,是終日給以冷遇或嗬斥,甚而至於打撲,使他畏葸退縮,仿佛一個奴才,一個傀儡,然而父母卻美其名曰“聽話”,自以為是教育的成功,待到放他到外麵來,則如暫出樊籠的小禽,他決不會飛鳴,也不會跳躍。

現在總算中國也有印給兒童看的畫本了,其中的主角自然是兒童,然而畫中人物,大抵倘不是帶著橫暴冥頑的氣味,甚而至於流氓模樣的,過度的惡作劇的頑童,就是鉤頭聳背,低眉順眼,一副死板板的臉相的所謂“好孩子”。這雖然由於畫家本領的欠缺,但也是取兒童為範本的,而從此又以作供給兒童仿效的範本。我們試一看別國的兒童畫罷,英國沉著,德國粗豪,俄國雄厚,法國漂亮,日本聰明,都沒有一點中國似的衰憊的氣象。觀民風是不但可以由詩文,也可以由圖畫,而且可以由不為人們所重的兒童畫的。

頑劣,鈍滯,都足以使人沒落,滅忘。童年的情形,便是將來的命運。我們的新人物,講戀愛,講小家庭,講自立,講享樂了,但很少有人為兒女提出家庭教育的問題,學校教育的問題,社會改革的問題。先前的人,隻知道“為兒孫作馬牛”,固然是錯誤的,但隻顧現在,不想將來,“任兒孫作馬牛”,卻不能不說是一個更大的錯誤。

選自《南腔北調集·上海的兒童》

關於婦女解放

孔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女子與小人歸在一類裏,但不知道是否也包括了他的母親。後來的道學先生們,對於母親,表麵上總算是敬重的了,然而雖然如此,中國的為母的女性,還受著自己兒子以外的一切男性的輕蔑。

辛亥革命後,為了參政權,有名的沈佩貞女士曾經一腳踢倒過議院門口的守衛。不過我很疑心那是他自己跌倒的,假使我們男人去踢罷,他一定會還踢你幾腳。這是做女子便宜的地方。還有,現在有些太太們,可以和闊男人並肩而立,在碼頭或會場上照一個相;或者當汽船飛機開始行動之前,到前麵去敲碎一個酒瓶(這或者非小姐不可也說不定,我不知道那詳細)了,也還是做女子的便宜的地方。此外,又新有了各樣的職業,除女工,為的是她們工錢低,又聽話,因此為廠主所樂用的不算外,別的就大抵隻因為是女子,所以一麵雖然被稱為“花瓶”,一麵也常有“一切招待,全用女子”的光榮的廣告。男子倘要這麼突然的飛黃騰達,單靠原來的男性是不行的,他至少非變狗不可。

這是五四運動後,提倡了婦女解放以來的成績。不過我們還常常聽到職業婦女的痛苦的呻吟,評論家的對於新式女子的譏笑。她們從閨閣走出,到了社會上,其實是又成為給大家開玩笑,發議論的新資料了。

這是因為她們雖然到了社會上,還是靠著別人的“養”;要別人“養”。就得聽人的嘮叨,甚而至於侮辱。我們看看孔夫子的嘮叨,就知道他是為了要“養”而“難”,“近之”“遠之”都不十分妥帖的緣故。這也是現在的男子漢大丈夫的一般的歎息。也是女子的一般的苦痛。在沒有消滅“養”和“被養”的界限以前,這歎息和苦痛是永遠不會消滅的。

這並未改革的社會裏,一切單獨的新花樣,都不過一塊招牌,實際上和先前並無兩樣。拿一匹小鳥關在籠中,或給站在竿子上,地位好像改變了,其實還隻是一樣的在給別人做玩意,一飲一啄,都聽命於別人。俗話說:“受人一飯,聽人使喚”,就是這。所以一切女子,倘不得到和男子同等的經濟權,我以為所有好名目,就都是空話。自然,在生理和心理上,男女是有差別的;即在同性中,彼此也都不免有些差別,然而地位卻應該同等。必須地位同等之後,才會有真的女人和男人,才會消失了歎息和苦痛。

在真的解放之前,是戰鬥。但我並非說,女人應該和男人一樣的拿槍,或者隻給自己的孩子吸一隻奶,而使男子去負擔那一半。我隻以為應該不自苟安於目前暫時的位置,而不斷的為解放思想,經濟等等而戰鬥。解放了社會,也就解放了自己。但自然,單為了現存的惟婦女所獨有的桎梏而鬥爭,也還是必要的。我沒有研究過婦女問題,倘使必須我說幾句,就隻有這一點空話。

選自《南腔北調集·關於婦女解放》

青年與老子

聽說,“慨自歐風東漸以來”,中國的道德就變壞了,尤其是近時的青年,往往看不起老子。這恐怕真是一個大錯誤,因為我看了幾個例子,覺得老子的對於青年,有時確也很有用處,很有益處,不僅足為“文學修養”之助的。

有一篇舊文章——我忘記了出於什麼書裏的了——告訴我們,曾有一個道士,有長生不老之術,自說已經百餘歲了,看去卻“美如冠玉”,像二十左右一樣。有一天,這位活神仙正在大宴闊客,突然來了一個須發都白的老頭子,向他要錢用,他把他罵出去了。大家正驚疑間,那活神仙慨然的說道,“那是我的小兒,他不聽我的話,不肯修道,現在你們看,不到六十,就老得那麼不成樣子了。”大家自然是很感動的,但到後來,終於知道了那人其實倒是道士的老子。

還有一篇新文章——楊某的自白——卻告訴我們,他是一個有誌之士,學說是很正確的,不但講空話,而且去實行,但待到看見有些地方的老頭兒苦得不像樣,就想起自己的老子來,即使他的理想實現了,也不能使他的父親做老太爺,仍舊要吃苦。於是得到了更正確的學說,拋去原有的理想,改做孝子了。假使父母早死,學說那有這麼圓滿而堂皇呢?這不也就是老子對於青年的益處麼?

那麼,早已死了老子的青年不是就沒有法子麼?我以為不然,也有法子想。這還是要查舊書。另有一篇文章——我也忘了出在什麼書裏的了——告訴我們,一個老女人在討飯,忽然來了一位大闊人,說她是自己的久經失散了的母親,她也將錯就錯,做了老太太。後來她的兒子要嫁女兒,和老太太同到首飾店去買金器,將老太太已經看中意的東西自己帶去給太太看一看,一麵請老太太還在揀,——可是,他從此就不見了。

不過,這還是學那道士似的,必須實物時候的辦法,如果單是做做自白之類,那是實在有無老子,倒並沒有什麼大關係的。先前有人提倡過“虛君共和”,現在又何妨有“沒親孝子”?張宗昌很尊孔,恐怕他府上也未必有“四書”“五經”罷。

選自《準風月談·青年與老子》

女人未必多說謊

侍桁先生在《談說謊》裏,以為說謊的原因之一是由於弱,那舉證的事實,是:“因此為什麼女人講謊話要比男人來得多。”

那並不一定是謊話,可是也不一定是事實。我們確也常常從男人們的嘴裏,聽說是女人講謊話要比男人多,不過卻也並無實證,也沒有統計。叔本華先生痛罵女人,他死後,從他的書籍裏發見了醫梅毒的藥方;還有一位奧國的青年學者,我忘記了他的姓氏,做了一大本書,說女人和謊話是分不開的,然而他後來自殺了。我恐怕他自己正有神經病。

我想,與其說“女人講謊話要比男人來得多”,不如說“女人被人指為‘講謊話要比男人來得多’的時候來得多”,但是,數目字的統計自然也沒有。

譬如罷,關於楊妃,祿山之亂以後的文人就都撒著大謊,玄宗逍遙事外,倒說是許多壞事情都由她,敢說“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的有幾個。就是妲己,褒姒,也還不是一樣的事?女人的替自己和男人伏罪,真是太長遠了。

今年是“婦女國貨年”,振興國貨,也從婦女始。不久,是就要挨罵的,因為國貨也未必因此有起色,然而一提倡,一責罵,男人們的責任也盡了。

記得某男士有為某女士鳴不平的詩道:“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哪得知?二十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快哉快哉!

選自《花邊文學·女人未必多說謊》

論秦理齋夫人事

這幾年來,報章上常見有因經濟的壓迫,禮教的製裁而自殺的記事,但為了這些,便來開口或動筆的人是很少的。隻有新近秦理齋夫人及其子女一家四口的自殺,卻起過不少的回聲,後來還出了一個懷著這一段新聞記事的自殺者,更可見其影響之大了。我想,這是因為人數多。單獨的自殺,蓋已不足以招大家的青睞了。

一切回聲中,對於這自殺的主謀者——秦夫人,雖然也加以恕辭;但歸結卻無非是誅伐。因為——評論家說——社會雖然黑暗,但人生的第一責任是生存,倘自殺,便是失職,第二責任是受苦,倘自殺,便是偷安。進步的評論家則說人生是戰鬥,自殺者就是逃兵,雖死也不足以蔽其罪。這自然也說得下去的,然而未免太籠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