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生老病死(3 / 3)

他從此就站不起來,送回家裏,躺著,不想飲食,不想動彈,不想言語,請了耶穌教堂的醫生來看,說是全體什麼病也沒有,然而全體都疲乏了。也沒有什麼法子治。自然,連接而來的是靜靜的死。我也曾經有過兩天這樣的情形,但原因不同,他是做乏,我是病乏的。我的確什麼欲望也沒有,似乎一切都和我不相幹,所有舉動都是多事,我沒有想到死,但也沒有覺得生;這就是所謂“無欲望狀態”,是死亡的第一步。曾有愛我者因此暗中下淚;然而我有轉機了,我要喝一點湯水,我有時也看看四近的東西,如牆壁,蒼蠅之類,此後才能覺得疲勞,才需要休息。

象心縱意的躺倒,四肢一伸,大聲打一個嗬欠,又將全體放在適宜的位置上,然後弛懈了一切用力之點,這真是一種大享樂。在我是從來未曾享受過的。我想,強壯的,或者有福的人,恐怕也未曾享受過。

記得前年,也在病後,做了一篇《病後雜談》,共五節,投給《文學》,但後四節無法發表,印出來隻剩了頭一節了。雖然文章前麵明明有一個“一”字,此後突然而止,並無“二”“三”,仔細一想是就會覺得古怪的,但這不能要求於每一位讀者,甚而至於不能希望於批評家。於是有人據這一節,下我斷語道:“魯迅是讚成生病的。”現在也許暫免這種災難了,但我還不如先在這裏聲明一下:“我的話到這裏還沒有完。”

有了轉機之後四五天的夜裏,我醒來了,喊醒了廣平。

“給我喝一點水。並且去開開電燈,給我看來看去的看一下。”

“為什麼?……”她的聲音有些驚慌,大約是以為我在講昏話。

“因為我要過活。你懂得麼?這也是生活呀。我要看來看去的看一下。”

“哦……”她走起來,給我喝了幾口茶,徘徊了一下,又輕輕的躺下了,不去開電燈。

我知道她沒有懂得我的話。

街燈的光穿窗而入,屋子裏顯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識的牆壁,壁端的棱線,熟識的書堆,堆邊的未訂的畫集,外麵的進行著的夜,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我存在著,我在生活,我將生活下去,我開始覺得自己更切實了,我有動作的欲望——但不久我又墜入了睡眠。

第二天早晨在日光中一看,果然,熟識的牆壁,熟識的書堆……這些,在平時,我也時常看它們的,其實是算作一種休息。但我們一向輕視這等事,縱使也是生活中的一片,卻排在喝茶搔癢之下,或者簡直不算一回事。我們所注意的是特別的精華,毫不在枝葉。給名人作傳的人,也大抵一味鋪張其特點,李白怎樣做詩,怎樣耍顛,拿破侖怎樣打仗,怎樣不睡覺,卻不說他們怎樣不耍顛,要睡覺。其實,一生中專門耍顛或不睡覺,是一定活不下去的,人之有時能耍顛和不睡覺,就因為倒是有時不耍顛和也睡覺的緣故。然而人們以為這些平凡的都是生活的渣滓,一看也不看。

於是所見的人或事,就如盲人摸象,摸著了腳,即以為象的樣子像柱子。中國古人,常欲得其“全”,就是製婦女用的“烏雞白鳳丸”,也將全雞連毛血都收在丸藥裏,方法固然可笑,主意卻是不錯的。

刪夷枝葉的人,決定得不到花果。

為了不給我開電燈,我對於廣平很不滿,見人即加以攻擊;到得自己能走動了,就去翻一翻她所看的刊物,果然,在我臥病期中,全是精華的刊物已經出得不少了,有些東西,後麵雖然仍舊是“美容妙法”,“古木發光”,或者“尼姑之秘密”,但第一麵卻總有一點激昂慷慨的文章。作文已經有了“最中心之主題”:連義和拳時代和德國統帥瓦德西睡了一些時候的賽金花,也早已封為九天護國娘娘了。

尤可驚服的是先前用《禦香縹緲錄》,把清朝的宮廷講得津津有味的《申報》上的《春秋》,也已經時而大有不同,有一天竟在卷端的《點滴》裏,教人當吃西瓜時,也該想到我們土地的被割碎,像這西瓜一樣。自然,這是無時無地無事而不愛國,無可訾議的。但倘使我一麵這樣想,一麵吃西瓜,我恐怕一定咽不下去,即使用勁咽下,也難免不能消化,在肚子裏咕咚的響它好半天。這也未必是因為我病後神經衰弱的緣故。我想,倘若用西瓜作比,講過國恥講義,卻立刻又會高高興興的把這西瓜吃下,成為血肉的營養的人,這人恐怕是有些麻木。對他無論講什麼講義,都是毫無功效的。

我沒有當過義勇軍,說不確切。但自己問:戰士如吃西瓜,是否大抵有一麵吃,一麵想的儀式的呢?我想:未必有的。他大概隻覺得口渴,要吃,味道好,卻並不想到此外任何好聽的大道理。吃過西瓜,精神一振,戰鬥起來就和喉幹舌敝時候不同,所以吃西瓜和抗敵的確有關係,但和應該怎樣想的上海設定的戰略,卻是不相幹。這樣整天哭喪著臉去吃喝,不多久,胃口就倒了,還抗什麼敵。

然而人往往喜歡說得稀奇古怪,連一個西瓜也不肯主張平平常常的吃下去。其實,戰士的日常生活,是並不全部可歌可泣的,然而又無不和可歌可泣之部相關聯,這才是實際上的戰士。

選自《且介亭雜文末編.“這也是生活”》

遺囑

當印造凱綏·珂勒惠支(KaetheKollwitz)所作版畫的選集時,曾請史沫德黎(A.Smedley)女士做一篇序。自以為這請得非常合適,因為她們倆原極熟識的。不久做來了,又逼著茅盾先生譯出,現已登在選集上。其中有這樣的文字:

“許多年來,凱綏·珂勒惠支——她從沒有一次利用過贈授給她的頭銜——作了大量的畫稿,速寫,鉛筆作的和鋼筆作的速寫,木刻,銅刻。把這些來研究,就表示著有二大主題支配著,她早年的主題是反抗,而晚年的是母愛,母性的保障,救濟,以及死。而籠照於她所有的作品之上的,是受難的,悲劇的,以及保護被壓迫者深切熱情的意識。

“有一次我問她:‘從前你用反抗的主題,但是現在你好像很有點拋不開死這觀念。這是為什麼呢?’用了深有所苦的語調,她回答道,‘也許因為我是一天一天老了!’……”

我那時看到這裏,就想了一想。算起來:她用“死”來做畫材的時候,是一九一○年頃;這時她不過四十三四歲。我今年的這“想了一想”,當然和年紀有關,但回憶十餘年前,對於死卻還沒有感到這麼深切。大約我們的生死久已被人們隨意處置,認為無足重輕,所以自己也看得隨隨便便,不像歐洲人那樣的認真了。有些外國人說,中國人最怕死。這其實是不確的,——但自然,每不免模模胡胡的死掉則有之。

大家所相信的死後的狀態,更助成了對於死的隨便。誰都知道,我們中國人是相信有鬼(近時或謂之“靈魂”)的,既有鬼,則死掉之後,雖然已不是人,卻還不失為鬼,總還不算是一無所有。不過設想中的做鬼的久暫,卻因其人的生前的貧富而不同。窮人們是大抵以為死後就去輪回的,根源出於佛教。佛教所說的輪回,當然手續繁重,並不這麼簡單,但窮人往往無學,所以不明白。這就是使死罪犯人綁赴法場時,大叫“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麵無懼色的原因。況且相傳鬼的衣服,是和臨終時一樣的,窮人無好衣裳,做了鬼也決不怎麼體麵,實在遠不如立刻投胎,化為赤條條的嬰兒的上算。我們曾見誰家生了小孩,胎裏就穿著叫化子或是遊泳家的衣服的麼?從來沒有。這就好,重新來過。也許有人要問,既然相信輪回,那就說不定來生會墮入更窮苦的景況,或者簡直是畜生道,更加可怕了。但我看他們是並不這樣想的,他們確信自己並未造出該入畜生道的罪孽,他們從來沒有能墮畜生道的地位,權勢和金錢。

然而有著地位,權勢和金錢的人,卻又並不覺得該墮畜生道;他們倒一麵化為居士,準備成佛,一麵自然也主張讀經複古,兼做聖賢。他們像活著時候的超出人理一樣,自以為死後也超出了輪回的。至於小有金錢的人,則雖然也不覺得該受輪回,但此外也別無雄才大略,隻豫備安心做鬼。所以年紀一到五十上下,就給自己尋葬地,合壽材,又燒紙錠,先在冥中存儲,生下子孫,每年可吃羹飯。這實在比做人還享福。假使我現在已經是鬼,在陽間又有好子孫,那麼,又何必零星賣稿,或向北新書局去算賬呢,隻要很閑適的躺在楠木或陰沉木的棺材裏,逢年逢節,就自有一桌盛饌和一堆國幣擺在眼前了,豈不快哉!

就大體而言,除極富貴者和冥律無關外,大抵窮人利於立即投胎,小康者利於長久做鬼。小康者的甘心做鬼,是因為鬼的生活(這兩字大有語病,但我想不出適當的名詞來),就是他還未過厭的人的生活的連續。陰間當然也有主宰者,而且極其嚴厲,公平,但對於他獨獨頗肯通融,也會收點禮物,恰如人間的好官一樣。

有一批人是隨隨便便,就是臨終也恐怕不大想到的,我向來正是這隨便黨裏的一個。三十年前學醫的時候,曾經研究過靈魂的有無,結果是不知道;又研究過死亡是否苦痛,結果是不一律,後來也不再深究,忘記了。近十年中,有時也為了朋友的死,寫點文章,不過好像並不想到自己。這兩年來病特別多,一病也比較的長久,這才往往記起了年齡,自然,一麵也為了有些作者們筆下的好意的或是惡意的不斷的提示。

從去年起,每當病後休養,躺在藤躺椅上,每不免想到體力恢複後應該動手的事情:做什麼文章,翻譯或印行什麼書籍。想定之後,就結束道:就是這樣罷——但要趕快做。這“要趕快做”的想頭,是為先前所沒有的,就因為在不知不覺中,記得了自己的年齡。卻從來沒有直接的想到“死”。

直到今年的大病,這才分明的引起關於死的豫想來。原先是仍如每次的生病一樣,一任著日本的S醫師的診治的。他雖不是肺病專家,然而年紀大,經驗多,從習醫的時期說,是我的前輩,又極熟識,肯說話。自然,醫師對於病人,縱使怎樣熟識,說話時還是有限度的,但是他至少已經給了我兩三回警告,不過我仍然不以為意,也沒有轉告別人。大約實在是日子太久,病象太險了的緣故罷,幾個朋友暗自協商定局,請了美國的D醫師來診察了。他是在上海的惟一的歐洲的肺病專家,經過打診,聽診之後,雖然譽我為最能抵抗疾病的典型的中國人,然而也宣告了我的就要滅亡;並且說,倘是歐洲人,則在五年前已經死掉。這判決使善感的朋友們下淚。我也沒有請他開方,因為我想,他的醫學從歐洲學來,一定沒有學過給死了五年的病人開方的法子。然而D醫師的診斷卻實在是極準確的,後來我照了一張用X光透視的胸像,所見的景象,竟大抵和他的診斷相同。

我並不怎麼介意於他的宣告,但也受了些影響,日夜躺著,無力談話,無力看書。連報紙也拿不動,又未曾煉到“心如古井”,就隻好想,而從此竟有時要想到“死”了。不過所想的也並非“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或者怎樣久住在楠木棺材裏之類,而是臨終之前的瑣事。在這時候,我才確信,我是到底相信人死無鬼的。我隻想到過寫遺囑,以為我倘曾貴為宮保,富有千萬,兒子和女婿及其他一定早已逼我寫好遺囑了,現在卻誰也不提起。但是,我也留下一張罷。當時好像很想定了一些,都是寫給親屬的,其中有的是:

一,不得因為喪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錢。——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

二,趕快收斂,埋掉,拉倒。

三,不要做任何關於紀念的事情。

四,忘記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胡塗蟲。

五,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

六,別人應許給你的事物,不可當真。

七,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複,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

此外自然還有,現在忘記了。隻還記得在發熱時,又曾想到歐洲人臨死時,往往有一種儀式,是請別人寬恕,自己也寬恕了別人。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麼回答呢?我想了一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

但這儀式並未舉行,遺囑也沒有寫,不過默默地躺著,有時還發生更切迫的思想:原來這樣就算是在死下去,倒也並不苦痛;但是,臨終的一刹那,也許並不這樣的罷;然而,一世隻有一次,無論怎樣,總是受得了的……。後來,卻有了轉機,好起來了。到現在,我想,這些大約並不是真的要死之前的情形,真的要死,是連這些想頭也未必有的,但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

選自《且介亭雜文末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