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生老病死(2 / 3)

“憑票付英洋壹百元正。”下麵是署名,畫押。

“先生,這病看來很不輕了,用藥怕還得重一點罷。”主人在背後說。

“可以,”他說。於是另開了一張方:

“憑票付英洋貳百元正。”下麵仍是署名,畫押。

這樣,主人就收了藥方,很客氣地送他出來了。

我曾經和這名醫周旋過兩整年,因為他隔日一回,來診我的父親的病。那時雖然已經很有名,但還不至於闊得這樣不耐煩;可是診金卻已經是一元四角。現在的都市上,診金一次十元並不算奇,可是那時是一元四角已是巨款,很不容易張羅的了;又何況是隔日一次。他大概的確有些特別,據輿論說,用藥就與眾不同。我不知道藥品,所覺得的,就是藥引的難得,新方一換,就得忙一大場。先買藥,再尋藥引。生薑兩片,竹葉十片去尖,他是不用的了。起碼是蘆根,須到河邊去掘;一到經霜三年的甘蔗,便至少也得搜尋兩三天。可是說也奇怪,大約後來總沒有購求不到的。

據輿論說,神妙就在這地方。先前有一個病人,百藥無效;待到遇見了什麼葉天士先生,隻在舊方上加了一味藥引:梧桐葉。隻一服,便霍然而愈了。“醫者,意也。”其時是秋天,而梧桐先知秋氣。其先百藥不投,今以秋氣動之,以氣感氣,所以……。我雖然並不了然,但也十分佩服,知道凡有靈藥,一定是很不容易得到的,求仙的人,甚至於還要拚了性命,跑進深山裏去采呢。

這樣有兩年,漸漸地熟識,幾乎是朋友了。父親的水腫是逐日利害,將要不能起床;我對於經霜三年的甘蔗之流也逐漸失了信仰,采辦藥引似乎再沒有先前一般踴躍了。正在這時候,他有一天來診,問過病狀,便極其誠懇地說:

“我所有的學問,都用盡了。這裏還有一位陳蓮河先生,本領比我高。我薦他來看一看,我可以寫一封信。可是,病是不要緊的,不過經他的手,可以格外好得快……。”

這一天似乎大家都有些不歡,仍然由我恭敬地送他上轎。進來時,看見父親的臉色很異樣,和大家談論,大意是說自己的病大概沒有希望的了;他因為看了兩年,毫無效驗,臉又太熟了,未免有些難以為情,所以等到危急時候,便薦一個生手自代,和自己完全脫了幹係。但另外有什麼法子呢?本城的名醫,除他之外,實在也隻有一個陳蓮河了。明天就請陳蓬河。

陳蓬河的診金也是一元四角。但前回的名醫的臉是圓而胖的,他卻長而胖了:這一點頗不同。還有用藥也不同。前回的名醫是一個人還可以辦的,這一回卻是一個人有些辦不妥帖了,因為他一張藥方上,總兼有一種特別的丸散和一種奇特的藥引。

蘆根和經霜三年的甘蔗,他就從來沒有用過。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對”,旁注小字道:“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似乎昆蟲也要貞節,續弦或再醮,連做藥資格也喪失了。但這差使在我並不為難,走進百草園,十對也容易得,將它們用線一縛,活活地擲入沸湯中完事。然而還有“平地木十株”呢,這可誰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了,問藥店,問鄉下人,問賣草藥的,問老年人,問讀書人,問木匠,都隻是搖搖頭,臨末才記起了那遠房的叔祖,愛種一點花木的老人,跑去一問,他果然知道,是生在山中樹下的一種小樹,能結紅子如小珊瑚珠的,普通都稱為“老弗大”。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藥引尋到了,然而還有一種特別的丸藥:敗鼓皮丸。這“敗鼓皮丸”就是用打破的舊鼓皮做成;水腫一名鼓脹,一用打破的鼓皮自然就可以克伏他。清朝的剛毅因為憎恨“洋鬼子”,預備打他們,練了些兵稱作“虎神營”,取虎能食羊,神能伏鬼的意思,也就是這道理。可惜這一種神藥,全城中隻有一家出售的,離我家就有五裏,但這卻不像平地木那樣,必須暗中摸索了,陳蓮河先生開方之後,就懇切詳細地給我們說明。

“我有一種丹,”有一回陳蓮河先生說,“點在舌上,我想一定可以見效。因為舌乃心之靈苗……。價錢也並不貴,隻要兩塊錢一盒……。”

我父親沉思了一會,搖搖頭。

“我這樣用藥還會不大見效,”有一回陳蓮河先生又說,“我想,可以請人看一看,可有什麼冤愆……。醫能醫病,不能醫命,對不對?自然,這也許是前世的事……。”

我的父親沉思了一會,搖搖頭。

凡國手,都能夠起死回生的,我們走過醫生的門前,常可以看見這樣的匾額。現在是讓步一點了,連醫生自己也說道:“西醫長於外科,中醫長於內科。”但是S城那時不但沒有西醫,並且誰也還沒有想到天下有所謂西醫,因此無論什麼,都隻能由軒轅岐伯的嫡派門徒包辦。軒轅時候是巫醫不分的,所以直到現在,他的門徒就還見鬼,而且覺得“舌乃心之靈苗”。這就是中國人的“命”,連名醫也無從醫治的。

不肯用靈丹點在舌頭上,又想不出“冤愆”來,自然,單吃了一百多天的“敗鼓皮丸”有什麼用呢?依然打不破水腫,父親終於躺在床上喘氣了。還請一回陳蓮河先生,這回是特拔,大洋十元。他仍舊泰然地開了一張方,但已停止敗鼓皮丸不用,藥引也不很神妙了,所以隻消半天,藥就煎好,灌下去,卻從口角上回了出來。

從此我便不再和陳蓮河先生周旋,隻在街上有時看見他坐在三名轎夫的快轎裏飛一般抬過;聽說他現在還康健,一麵行醫,一麵還做中醫什麼學報,正在和隻長於外科的西醫奮鬥哩。

中西的思想確乎有一點不同。聽說中國的孝子們,一到將要“罪孽深重禍延父母”的時候,就買幾斤人參,煎湯灌下去,希望父母多喘幾天氣,即使半天也好。我的一位教醫學的先生卻教給我醫生的職務道:可醫的應該給他醫治,不可醫的應該給他死得沒有痛苦。——但這先生自然是西醫。

父親的喘氣頗長久,連我也聽得很吃力,然而誰也不能幫助他。我有時竟至於電光一閃似的想道:“還是快一點喘完了罷……。”立刻覺得這思想就不該,就是犯了罪;但同時又覺得這思想實在是正當的,我很愛我的父親。便是現在,也還是這樣想。

早晨,住在一門裏的衍太太進來了。她是一個精通禮節的婦人,說我們不應該空等著。於是給他換衣服;又將紙錠和一種什麼《高王經》燒成灰,用紙包了給他捏在拳頭裏……。

“叫呀,你父親要斷氣了。快叫呀!”衍太太說。

“父親!父親!”我就叫起來。

“大聲!他聽不見。還不快叫?!”

“父親!父親!!”

他已經平靜下去的臉,忽然緊張了,將眼微微一睜,仿佛有一些苦痛。

“叫呀!快叫呀!”她催促說。

“父親!!”

“什麼呢?……不要嚷。……不……。”他低低地說,又較急地喘著氣,好一會,這才複了原狀,平靜下去了。

“父親!!!”我還叫他,一直到他咽了氣。

我現在還聽到那時的自己的這聲音,每聽到時,就覺得這卻是我對於父親的最大的錯處。

選自《朝花夕拾·父親的病》

壯漢醫宮女

說起來就記得,誠然,自從九一八以後,再沒有聽到吳稚老的妙語了,相傳是生了病。現在剛從南昌專電中,飛出一點聲音來,卻連改頭換麵的,也是自從九一八以後,就再沒有一絲聲息的民族主義文學者們,也來加以冷冷的訕笑。

為什麼呢?為了九一八。

想起來就記得,吳稚老的筆和舌,是盡過很大的任務的,清末的時候,五四的時候,北伐的時候,清黨的時候,清黨以後的還是鬧不清白的時候。然而他現在一開口,卻連躲躲閃閃的人物兒也來冷笑了。九一八以來的飛機,真也炸著了這黨國的元老吳先生,或者是,炸大了一些躲躲閃閃的人物兒的小膽子。

九一八以後,情形就有這麼不同了。

舊書裏有過這麼一個寓言,某朝某帝的時候,宮女們多數生了病,總是醫不好。最後來了一個名醫,開出神方道:壯漢若幹名。皇帝沒有法,隻得照他辦。若幹天之後,自去察看時,宮女們果然個個神采煥發了,卻另有許多瘦得不像人樣的男人,拜伏在地上。皇帝吃了一驚,問這是什麼呢?宮女們就囁嚅地答道:是藥渣。

照前幾天報上的情形看起來,吳先生仿佛就如藥渣一樣,也許連狗子都要加以踐踏了。然而他是聰明的,又很恬淡,決不至於不顧自己,給人家熬盡了汁水。不過因為九一八以後,情形已經不同,要有一種新藥出賣是真的,對於他的冷笑,其實也就是新藥的作用。

這種新藥的性味,是要很激烈,而和平。譬之文章,則須先講烈士的殉國,再敘美人的殉情;一麵讚希特勒的組閣,一麵頌蘇聯的成功;軍歌唱後,來了戀歌;道德談完,就講妓院;因國恥日而悲楊柳,逢五一節而憶薔薇;攻擊主人的敵手,也似乎不滿於它自己的主人……總而言之,先前所用的是單方,此後出賣的卻是複藥了。

複藥雖然好像萬應,但也常無一效的,醫不好病,即毒不死人。不過對於誤服這藥的病人,卻能夠使他不再尋求良藥,拖重了病症而至於胡裏胡塗的死亡。

選自《偽自由書·新藥》

略論暗暗的死

這幾天才悟到,暗暗的死,在一個人是極其慘苦的事。

中國在革命以前,死囚臨刑,先在大街上通過,於是他或呼冤,或罵官,或自述英雄行為,或說不怕死。到壯美時,隨著觀看的人們,便喝一聲采,後來還傳述開去。在我年輕的時候,常聽到這種事,我總以為這情形是野蠻的,這辦法是殘酷的。

新近在林語堂博士編輯的《宇宙風》裏,看到一篇銖堂先生的文章,卻是別一種見解。他認為這種對死囚喝采,是崇拜失敗的英雄,是扶弱,“理想是不能不算崇高。然而在人群的組織上實在要不得。抑強扶弱,便是永遠不願意有強。崇拜失敗英雄,便是不承認成功的英雄。”所以使“凡是古來成功的帝王,欲維持幾百年的威力,不定得殘害幾萬幾十萬無辜的人,方才能博得一時的懾服”。

殘害了幾萬幾十萬人,還隻“能博得一時的懾服”,為“成功的帝王”設想,實在是大可悲哀的:沒有好法子。不過我並不想替他們劃策,我所由此悟到的,乃是給死囚在臨刑前可以當眾說話,倒是“成功的帝王”的恩惠,也是他自信還有力量的證據,所以他有膽放死囚開口,給他在臨死之前,得到一個自誇的陶醉,大家也明白他的收場。我先前隻以為“殘酷”,還不是確切的判斷,其中是含有一點恩惠的。我每當朋友或學生的死,倘不知時日,不知地點,不知死法,總比知道的更悲哀和不安;由此推想那一邊,在暗室中畢斃命於幾個屠夫的手裏,也一定比當眾而死的更寂寞。

然而“成功的帝王”是不秘密殺人的,他隻秘密一件事:和他那些妻妾的調笑。到得就要失敗了,才又增加一件秘密:他的財產的數目和安放的處所;再下去,這才加到第三件:秘密的殺人。這時他也如銖堂先生一樣,覺得民眾自有好惡,不論成敗的可怕了。

所以第三種秘密法,是即使沒有策士的獻議,也總有一時要采用的,也許有些地方還已經采用。這時街道文明了,民眾安靜了,但我們試一推測死者的心,卻一定比明明白白而死的更加慘苦。我先前讀但丁的《神曲》,到《地獄》篇,就驚異於這作者設想的殘酷,但到現在,閱曆加多,才知道他還是仁厚的了:他還沒有想出一個現在已極平常的慘苦到誰也看不見的地獄來。

選自《且介亭雜文末編·寫於深夜裏》

病中的事情

這也是病中的事情。

有一些事,健康者或病人是不覺得的,也許遇不到,也許太微細。到得大病初愈,就會經驗到:在我,則疲勞之可怕和休息之舒適,就是兩個好例子。我先前往往自負,從來不知道所謂疲勞。書桌麵前有一把圓椅,坐著寫字或用心的看書,是工作;旁邊有一把藤躺椅,靠著談天或隨意的看報,便是休息;覺得兩者並無很大的不同,而且往往以此自負。現在才知道是不對的,所以並無大不同者,乃是因為並未疲勞,也就是並未出力工作的緣故。

我有一個親戚的孩子,高中畢了業,卻隻好到襪廠裏去做學徒,心情已經很不快活的了,而工作又很繁重,幾乎一年到頭,並無休息。他是好高的,不肯偷懶,支持了一年多。有一天,忽然坐倒了,對他的哥哥道:“我一點力氣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