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中國的文字,對於大眾,除了身分,經濟這些限製之外,卻還要加上一條高門檻:難。單是這條門檻,倘不費他十來年工夫,就不容易跨過。跨過了的,就是士大夫,而這些士大夫,又竭力的要使文字更加難起來,因為這可以使他特別的尊嚴,超出別的一切平常的士大夫之上。漢朝的楊雄的喜歡奇字,就有這毛病的,劉歆想借他的《方言》稿子,他幾乎要跳黃浦。唐朝呢,樊宗師的文章做到別人點不斷,李賀的詩做到別人看不懂,也都為了這緣故。還有一種方法是將字寫得別人不認識,下焉者,是從《康熙字典》上查出幾個古字來,夾進文章裏麵去;上焉者是錢坫的用篆字來寫劉熙的《釋名》,最近還有錢玄同先生的照《說文》字樣給太炎先生抄《小學答問》。
文字難,文章難,這還都是原來的;這些上麵,又加以士大夫故意特製的難,卻還想它和大眾有緣,怎麼辦得到。但士大夫們也正願其如此,如果文字易識,大家都會,文字就不尊嚴,他也跟著不尊嚴了。說白話不如文言的人,就從這裏出發的;現在論大眾語,說大眾隻要教給“千字課”就夠的人,那意思的根柢也還是在這裏。
七
不識字的作家
用那麼艱難的文字寫出來的古語摘要,我們先前也叫“文”,現在新派一點的叫“文學”,這不是從“文學子遊子夏”上割下來的,是從日本輸入,他們的對於英文Literature的譯名。會寫寫這樣的“文”的,現在是寫白話也可以了,就叫作“文學家”,或者叫“作家”。
文學的存在條件首先要會寫字,那麼,不識字的文盲群裏,當然不會有文學家的了。然而作家卻有的。你們不要太早的笑我,我還有話說。我想,人類是在未有文字之前,就有了創作的,可惜沒有人記下,也沒有法子記下。我們的祖先的原始人,原是連話也不會說的,為了共同勞作,必須發表意見,才漸漸的練出複雜的聲音來,假如那時大家抬木頭,都覺得吃力了,卻想不到發表,其中有一個叫道“杭育杭育”,那麼,這就是創作;大家也要佩服,應用的,這就等於出版;倘若用什麼記號留存了下來,這就是文學;他當然就是作家,也是文學家,是“杭育杭育派”。不要笑,這作品確也幼稚得很,但古人不及今人的地方是很多的,這正是其一。就是周朝的什麼“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罷,它是《詩經》裏的頭一篇,所以嚇得我們隻好磕頭佩服,假如先前未曾有過這樣的一篇詩,現在的新詩人用這意思做一首白話詩,到無論什麼副刊上去投稿試試罷,我看十分之九是要被編輯者塞進字紙簍去的。“漂亮的好小姐呀,是少爺的好一對兒!”什麼話呢?
就是《詩經》的《國風》裏的東西,好許多也是不識字的無名氏作品,因為比較的優秀,大家口口相傳的。王官們檢出它可作行政上參考的記錄了下來,此外消滅的正不知有多少。希臘人荷馬——我們姑且當作有這樣一個人——的兩大史詩,也原是口吟,現存的是別人的記錄。東晉到齊陳的《子夜歌》和《讀曲歌》之類,唐朝的《竹枝詞》和《柳枝詞》之類,原都是無名氏的創作,經文人的采錄和潤色之後,留傳下來的。這一潤色,留傳固然留傳了,但可惜的是一定失去了許多本來麵目。到現在,到處還有民謠,山歌,漁歌等,這就是不識字的詩人的作品;也傳述著童話和故事,這就是不識字的小說家的作品;他們,就都是不識字的作家。
但是,因為沒有記錄作品的東西,又很容易消滅,流布的範圍也不能很廣大,知道的人們也就很少了。偶有一點為文人所見,往往倒吃驚,吸入自己的作品中,作為新的養料。舊文學衰頹時,因為攝取民間文學或外國文學而起一個新的轉變,這例子是常見於文學史上的。不識字的作家雖然不及文人的細膩,但他卻剛健,清新。
要這樣的作品為大家所共有,首先也就是要這作家能寫字,同時也還要讀者們能識字以至能寫字,一句話:將文字交給一切人。
選自《且介亭雜文·門外文談》
人生識字胡塗始
中國的成語隻有“人生識字憂患始”,這一句是我翻造的。
孩子們常常給我好教訓,其一是學話。他們學話的時候,沒有教師,沒有語法教科書,沒有字典,隻是不斷的聽取,記住,分析,比較,終於懂得每個詞的意義,到得兩三歲,普通的簡單的話就大概能夠懂,而且能夠說了,也不大有錯誤。小孩子往往喜歡聽人談天,更喜歡陪客,那大目的,固然在於一同吃點心,但也為了愛熱鬧,尤其是在研究別人的言語,看有什麼對於自己有關係——能懂,該問,或可取的。
我們先前的學古文也用同樣的方法,教師並不講解,隻要你死讀,自己去記住,分析,比較去。弄得好,是終於能夠有些懂,並且竟也可以寫出幾句來的,然而到底弄不通的也多得很。自以為通,別人也以為通了,但一看底細,還是並不怎麼通,連明人小品都點不斷的,又何嚐少有?人們學話,從高等華人以至下等華人,隻要不是聾子或啞子,學不會的是幾乎沒有的,一到學文,就不同了,學會的恐怕不過極少數,就是所謂學會了的人們之中,請恕我坦白的再來重複的說一句罷,大約仍然胡胡塗塗的還是很不少。這自然是古文作怪。因為我們雖然拚命的讀古文,但時間究竟是有限的,不像說話,整天的可以聽見;而且所讀的書,也許是《莊子》和《文選》呀,《東萊博議》呀,《古文觀止》呀,從周朝人的文章,一直讀到明朝人的文章,非常駁雜,腦子給古今各種馬隊踐踏了一通之後,弄得亂七八糟,但蹄跡當然是有些存留的,這就是所謂“有所得”。這一種“有所得”當然不會清清楚楚,大概是似懂非懂的居多,所以自以為通文了,其實卻沒有通,自以為識字了,其實也沒有識。自己本是胡塗的,寫起文章來自然也胡塗,讀者看起文章來,自然也不會倒明白。然而無論怎樣的胡塗文作者,聽他講話,卻大抵清楚,不至於令人聽不懂的——除了故意大顯本領的講演之外。因此我想,這“胡塗”的來源,是在識字和讀書。
例如我自己,是常常會用些書本子上的詞彙的。雖然並非什麼冷僻字,或者連讀者也並不覺得是冷僻字。然而假如有一位精細的讀者,請了我去,交給我一枝鉛筆和一張紙,說道:“您老的文章裏,說過這山是‘崚嶒’的,那山是‘巉岩’的,那究竟是怎麼一副樣子呀?您不會畫畫兒也不要緊,就鉤出一點輪廓來給我看看罷。請,請,請……”這時我就會腋下出汗,恨無地洞可鑽。因為我實在連自己也不知道“峻嶒”和“巉岩”究竟是什麼樣子,這形容詞,是從舊書上鈔來的,向來就並沒有弄明白,一經切實的考查,就糟了。此外如“幽婉”,“玲瓏”,“蹣跚”,“囁嚅”……之類,還多得很。
說是白話文應該“明白如話”,已經要算唱厭了的老調了,但其實,現在的許多白話文卻連“明白如話”也沒有做到。倘要明白,我以為第一是在作者先把似識非識的字放棄,從活人的嘴上,采取有生命的詞彙,搬到紙上來;也就是學學孩子,隻說些自己的確能懂的話。至於舊語的複活,方言的普遍化,那自然也是必要的,但一須選擇,二須有字典以確定所含的意義,這是另一問題,在這裏不說它了。
選自《且介亭雜文二集·人生識字胡塗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