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人獸之間(3 / 3)

但是,在黃金世界還未到來之前,人們恐怕總不免同時含有這兩種性質,隻看發現時候的情形怎樣,就顯出勇敢和卑怯的大區別來。可惜中國人但對於羊顯得凶獸相,而對於凶獸則顯羊相,所以即使顯著凶獸相,也還是卑怯的國民。這樣下去,一定要完結的。

我想,要中國得救,也不必添什麼東西進去,隻要青年們將這兩種性質的古傳用法,反過來一用就夠了:對手如凶獸時就如凶獸,對手如羊時就如羊!那麼,無論什麼魔鬼,就都隻能回到他自己的地獄裏去。

選自《華蓋集·忽然想到七》

豪豬與紳士

Schopenhauer①先生曾將紳士們比作豪豬,我想,這實在有些失體統。但在他,自然是並沒有什麼別的惡意的,不過拉扯來作一個比喻。《ParergaundParalipomena》②裏有著這樣意思的話:有一群豪豬,在冬天想用了大家的體溫來禦寒冷,緊靠起來了,但它們彼此即刻又覺得刺的疼痛,於是乎又離開。然而溫暖的必要,再使它們靠近時,卻又吃了照樣的苦。但它們在這兩種困難中,終於發見了彼此之間的適宜的間隔,以這距離,它們能夠過得最平安。人們因為社交的要求,聚在一處,又因為各有可厭的許多性質和難堪的缺陷,再使他們分離。他們最後所發見的距離,——使他們得以聚在一處的中庸的距離,就是“禮讓”和“上流的風習”。有不守這距離的,在英國就這樣叫,“Keepyourdistance!”③

但即使這樣叫,恐怕也隻能在豪豬和豪豬之間才有效力罷,因為它們彼此的守著距離,原因是在於痛而不在於叫的。假使豪豬們中夾著一個別的,並沒有刺,則無論怎麼叫,它們總還是擠過來。孔子說:禮不下庶人。照現在的情形看,該是並非庶人不得接近豪豬,卻是豪豬可以任意刺著庶人而取得溫暖。受傷是當然要受傷的,但這也隻能怪你自己獨獨沒有刺,不足以讓他守定適當的距離。孔子又說:刑不上大夫。這就又難怪人們的要做紳士。

這些豪豬們,自然也可以用牙角或棍棒來抵禦的,但至少必須拚出背一條豪豬社會所製定的罪名:“下流”或“無禮”。【注釋】①叔本華。②叔本華的雜文集《副業與補遺》。③英文:“保持你的距離!”梁實秋與蝙蝠

人們對於夜裏出來的動物,總不免有些討厭他,大約因為他偏不睡覺,和自己的習慣不同,而且在昏夜的沉睡或“微行”中,怕他會窺見什麼秘密罷。

蝙蝠雖然也是夜飛的動物,但在中國的名譽卻還算好的。這也並非因為他吞食蚊虻,於人們有益,大半倒在他的名目,和“福”字同音。以這麼一副尊容而能寫入畫圖,實在就靠著名字起得好。還有,是中國人本來願意自己能飛的,也設想過別的東西都能飛。道士要羽化,皇帝想飛升,有情的願作比翼鳥兒,受苦的恨不得插翅飛去。想到老虎添翼,便毛骨聳然,然而青蚨飛來,則眉眼莞爾。至於墨子的飛鳶終於失傳,飛機非募款到外國去購買不可,則是因為太重了精神文明的緣故,勢所必至,理有固然,毫不足怪的。但雖然不能夠做,卻能夠想,所以見了老鼠似的東西生著翅子,倒也並不詫異,有名的文人還要收為詩料,謅出什麼“黃昏到寺蝙蝠飛”那樣的佳句來。

西洋人可就沒有這麼高情雅量,他們不喜歡蝙蝠。推源禍始,我想,恐怕是應該歸罪於伊索的。他的寓言裏,說過鳥獸各開大會,蝙蝠到獸類裏去,因為他有翅子,獸類不收,到鳥類裏去,又因為他是四足,鳥類不納,弄得他毫無立場,於是大家就討厭這作為騎牆的象征的蝙蝠了。

中國近來拾一點洋古典,有時也奚落起蝙蝠來。但這種寓言,出於伊索,是可喜的,因為他的時代,動物學還幼稚得很。現在可不同了,鯨魚屬於什麼類,蝙蝠屬於什麼類,就是小學生也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倘若還拾一些希臘古典,來作正經話講,那就隻足表示他的智識,還和伊索時候,各開大會的兩類紳士淑女們相同。大學教授梁實秋先生以為橡皮鞋是草鞋和皮鞋之間的東西,那智識也相仿,假使他生在希臘,位置是說不定會在伊索之下的,現在真可惜得很,生得太晚一點了。選自《準風月談·談蝙蝠》

武士蟻的聯想

門外的有限的一方泥地上,有兩隊螞蟻在打仗。

童話作家愛羅先珂的名字,現在是已經從讀者的記憶上漸漸淡下去了,此時我卻記起了他的一種奇異的憂愁。他在北京時,曾經認真的告訴我說:我害怕,不知道將來會不會有人發明一種方法,隻要怎麼一來,就能使人們都成為打仗的機器的。

其實是這方法早經發明了,不過較為煩難,不能“怎麼一來”就完事。我們隻要看外國為兒童而作的書籍,玩具,常常以指教武器為大宗,就知道這正是製造打仗機器的設備,製造是必須從天真爛漫的孩子們入手的。

不但人們,連昆蟲也知道。螞蟻中有一種武士蟻,自己不造窠,不求食,一生的事業,是專在攻擊別種螞蟻,掠取幼蟲,使成奴隸,給它服役的。但奇怪的是它決不掠取成蟲,因為已經難施教化。它所掠取的一定隻限於幼蟲和蛹,使在盜窟裏長大,毫不記得先前,永遠是愚忠的奴隸,不但服役,每當武士蟻出去劫掠的時候,它還跟在一起,幫著搬運那些被侵略的同族的幼蟲和蛹去了。

但在人類,卻不能這麼簡單的造成一律。這就是人之所以為“萬物之靈”。

然而製造者也決不放手。孩子長大,不但失掉天真,還變得呆頭呆腦,是我們時時看見的。經濟的雕敝,使出版界不肯印行大部的學術文藝書籍,不是教科書,便是兒童書,黃河決口似的向孩子們滾過去。但那裏麵講的是什麼呢?要將我們的孩子們造成什麼東西呢?卻還沒有看見戰鬥的批評家論及,似乎已經不大有人注意將來了。

反戰會議的消息不很在日報上看到,可見打仗也還是中國人的嗜好,給它一個冷淡,正是違反了我們的嗜好的證明。自然,仗是要打的,跟著武士蟻去搬運敗者的幼蟲,也還不失為一種為奴的勝利。但是,人究竟是“萬物之靈”,這樣那裏能就夠。仗自然是要打的,要打掉製造打仗機器的蟻塚,打掉毒害小兒的藥餌,打掉陷沒將來的陰謀:這才是人的戰士的任務。選自《準風月談·新秋雜識》

訓獸與牧民

最近還有極有益的講演,是海京伯馬戲團的經理施威德在中華學藝社的三樓上給我們講“如何訓練動物?”可惜我沒福參加旁聽,隻在報上看見一點筆記。但在那裏麵,就已經夠多著警辟的話了——

“有人以為野獸可以用武力拳頭去對付它,壓迫它,那便錯了,因為這是從前野蠻人對付野獸的辦法,現在訓練的方法,便不是這樣。”

“現在我們所用的方法,是用愛的力量,獲取它們對於人的信任,用愛的力量,溫和的心情去感動它們。……”

這一些話,雖然出自日耳曼人之口,但和我們聖賢的古訓,也是十分相合的。用武力拳頭去對付,就是所謂“霸道”。然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所以文明人就得用“王道”,以取得“信任”:“民無信不立”。

但是,有了“信任”以後,野獸可要變把戲了——

“教練者在取得它們的信任以後,然後可以從事教練它們了:第一步,可以使它們認清坐的,站的位置;再可以使它們跳浜,站起來……”

訓獸之法,通於牧民,所以我們的古之人,也稱治民的大人物曰“牧”。然而所“牧”者,牛羊也,比野獸怯弱,因此也就無須乎專靠“信任”,不妨兼用著拳頭,這就是冠冕堂皇的“威信”。

由“威信”治成的動物,“跳浜,站起來”是不夠的,結果非貢獻毛角血肉不可,至少是天天擠出奶汁來,——如牛奶,羊奶之流。

然而這是古法,我不覺得也可以包括現代。

施威德講演之後,聽說還有餘興,如“東方大樂”及“踢毽子”等,報上語焉不詳,無從知道底細了,否則,我想,恐怕也很有意義。選自《準風月談·野獸訓練法》

知了與螞蟻

中國的學者們,多以為各種智識,一定出於聖賢,或者至少是學者之口;連火和草藥的發明應用,也和民眾無緣,全由古聖王一手包辦:燧人氏,神農氏。所以,有人以為“一若各種智識,必出諸動物之口,斯亦奇矣”,是毫不足奇的。

況且,“出諸動物之口”的智識,在我們中國,也常常不是真智識。天氣熱得要命,窗門都打開了,裝著無線電播音機的人家,便都把音波放到街頭,“與民同樂”。咿咿唉唉,唱呀唱呀。外國我不知道,中國的播音,竟是從早到夜,都有唱戲的,它一會兒尖,一會兒沙,隻要你願意,簡直能夠使你耳根沒有一刻清淨。同時開了風扇,吃著冰淇淋,不但和“水位大漲”、“旱象已成”之處毫不相幹,就是和窗外流著油汗,整天在掙紮過活的人們的地方,也完全是兩個世界。

我在咿咿唉唉的曼聲高唱中,忽然記得了法國詩人拉芳丁的有名的寓言:《知了和螞蟻》。也是這樣的火一般的太陽的夏天,螞蟻在地麵上辛辛苦苦地作工,知了卻在枝頭高吟,一麵還笑螞蟻俗。然而秋風來了,涼森森的一天比一天涼,這時知了無衣無食,變了小癟三,卻給早有準備的螞蟻教訓了一頓。這是我在小學校“受教育”的時候,先生講給我聽的。我那時好像很感動,至今有時還記得。

但是,雖然記得,卻又因了“畢業即失業”的教訓,意見和螞蟻已經很不同。秋風是不久就來的,也自然一天涼比一天,然而那時無衣無食的,恐怕倒正是現在的流著油汗的人們;洋房的周圍固然靜寂了,但那是關緊了窗門,連音波一同留住了火爐的暖氣,遙想那裏麵,大約總依舊是咿咿唉唉,《謝謝毛毛雨》。

“出諸動物之口”的智識,在我們中國豈不是往往不適用的麼?

中國自有中國的聖賢和學者。“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去聲)人,治人者食於人”,說得多麼簡潔明白。如果先生早將這教給我,我也不至於有上麵的那些感想,多費紙筆了。這也就是中國人非讀中國古書不可的一個好證據罷。選自《花邊文學·知了世界》

“蜜蜂”與“蜜”

陳思先生:

看了《濤聲》上批評《蜜蜂》的文章後,發生了兩個意見,要寫出來,聽聽專家的判定。但我不再來辯論,因為《濤聲》並不是打這類官司的地方。

村人火燒蜂群,另有緣故,並非階級鬥爭的表現,我想,這是可能的。但蜜蜂是否會於蟲媒花有害,或去害風媒花呢,我想,這也是可能的。

昆蟲有助於蟲媒花的受精,非徒無害,而且有益,就是極簡略的生物學上也都這樣說,確是不錯的。但這是在常態時候的事。假使蜂多花少,情形可就不同了,蜜蜂為了采粉或者救饑,在一花上,可以有數匹甚至十餘匹一湧而入,因為爭,將花瓣弄傷,因為餓,將花心咬掉,聽說日本的果園,就有遭了這種傷害的。它的到風媒花上去,也還是因為饑餓的緣故。這時釀蜜已成次要,它們是吃花粉去了。

所以,我以為倘花的多少,足供蜜蜂的需求,就天下太平,否則,便會“反動”。譬如蟻是養護蚜蟲的,但倘將它們關在一處,又不另給食物,蟻就會將蚜蟲吃掉;人是吃米或麥的,然而遇著饑饉,便吃草根樹皮了。

中國向來也養蜂,何以並無此弊呢?那是極容易回答的:因為少。近來以養蜂為生財之大道,幹這事的愈多。然而中國的蜜價,遠遜歐美,與其賣蜜,不如賣蜂。又因報章鼓吹,思養蜂以獲利者輩出,故買蜂者也多於買蜜。因這緣故,就使養蜂者的目的,不在於使釀蜜而在於使繁殖了。但種植之業,卻並不與之俱進,遂成蜂多花少的現象,鬧出上述的亂子來了。

總之,中國倘不設法擴張蜂蜜的用途,及同時開辟果園農場之類,而一味出賣蜂種以圖目前之利,養蜂事業是不久就要到了絕路的。此信甚希發表,以冀有心者留意也。專此,順請

著安。

選自《南腔北調集.“蜜蜂”與“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