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描神畫鬼(2 / 3)

我也沒有研究過小乘佛教的經典,但據耳食之談,則在印度的佛經裏,焰摩天是有的,牛首阿旁也有的,都在地獄裏做主任。至於勾攝生魂的使者的這無常先生,卻似乎於古無征,耳所習聞的隻有什麼“人生無常”之類的話。大概這意思傳到中國之後,人們便將他具象化了。這實在是我們中國人的創作。

然而人們一見他,為什麼都有些緊張,而且高興起來呢?

凡有一處地方,如果出了文士學者或名流,他將筆頭一扭,就很容易變成“模範縣”。我的故鄉,在漢末雖曾經虞仲翔先生揄揚過,但是那究竟太早了,後來到底免不了產生所謂“紹興師爺”,不過也並非男女老小全是“紹興師爺”,別的“下等人”也不少。這些“下等人”,要他們發什麼“我們現在走的是一條狹窄險阻的小路,左麵是一個廣漠無際的泥潭,右麵也是一片廣漠無際的浮沙,前麵是遙遙茫茫蔭在薄霧的裏麵的目的地”那樣熱昏似的妙語,是辦不到的,可是在無意中,看得往這“蔭在薄霧的裏麵的目的地”的道路很明白:求婚,結婚,養孩子,死亡。但這自然是專就我的故鄉而言,若是“模範縣”裏的人民,那當然又作別論。他們——敝同鄉“下等人”——的許多,活著,苦著,被流言,被反噬,因了積久的經驗,知道陽間維持“公理”的隻有一個會,而且這會的本身就是“遙遙茫茫”,於是乎勢不得不發生對於陰間的神往。人是大抵自以為銜些冤抑的;活的“正人君子”們隻能騙鳥,若問愚民,他就可以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公正的裁判是在陰間!

想到生的樂趣,生固然可以留戀;但想到生的苦趣,無常也不一定是惡客。無論貴賤,無論貧富,其時都是“一雙空手見閻王”,有冤的得伸,有罪的就得罰。然而雖說是“下等人”,也何嚐沒有反省?自己做了一世人,又怎麼樣呢?未曾“跳到半天空”麼?沒有“放冷箭”麼?無常的手裏就拿著大算盤,你擺盡臭架子也無益。對付別人要滴水不羼的公理,對自己總還不如雖在陰司裏也還能夠尋到一點私情。然而那又究竟是陰間,閻羅天子,牛首阿旁,還有中國人自己想出來的馬麵,都是並不兼差,真正主持公理的腳色,雖然他們並沒有在報上發表過什麼大文章。當還未做鬼之前,有時先不欺心的人們,遙想著將來,就又不能不想在整塊的公理中,來尋一點情麵的末屑,這時候,我們的活無常先生便見得可親愛了,利中取大,害中取小,我們的古哲墨翟先生謂之“小取”雲。

在廟裏泥塑的,在書上墨印的模樣上,是看不出他那可愛來的。最好是去看戲。但看普通的戲也不行,必須看“大戲”或者“目連戲”。目連戲的熱鬧,張岱在《陶庵夢憶》上也曾誇張過,說是要連演兩三天。在我幼小時候可已經不然了。也如大戲一樣,始於黃昏,到次日的天明便完結。這都是敬神禳災的演劇,全本裏一定有一個惡人,次日的將近天明便是這惡人的收場的時候,“惡貫滿盈”,閻王出票來勾攝了,於是乎這活的活無常便在戲台上出現。

我還記得自己坐在這一種戲台下的船上的情形,看客的心情和普通是兩樣的。平常愈夜愈懶散,這時卻愈起勁。他所戴的紙糊的高帽子,本來是掛在台角上的,這時預先拿進去了;一種特別樂器,也準備使勁地吹。這樂器好像喇叭,細而長,可有七八尺,大約是鬼物所愛聽的罷,和鬼無關的時候就不用;吹起來,Nhatu,nhatu,nhatututuu地響,所以我們叫它“目連嗐頭”。

在許多人期待著惡人的沒落的凝望中,他出來了,服飾比畫上還簡單,不拿鐵索,也不帶算盤,就是雪白的一條莽漢,粉麵朱唇,眉黑如漆,蹙著,不知道是在笑還是在哭。但他一出台就須打一百零八個嚏,同時也放一百零八個屁,這才自述他的履曆,可惜我記不清楚了,其中有一段大概是這樣:“…………大王出了牌票,叫我去拿隔壁的癩子。問了起來呢,原來是我堂房的阿侄。生的是什麼病?傷寒,還帶痢疾。看的是什麼郎中?下方橋的陳念義la兒子。開的是怎樣的藥方?附子,肉桂,外加牛膝。第一煎吃下去,冷汗發出;第二煎吃下去,兩腳筆直。我道nga阿嫂哭得悲傷,暫放他還陽半刻。大王道我是得錢買放,就將我捆打四十!”

這敘述裏的“子”字都讀作入聲。陳念義是越中的名醫,俞仲華曾將他寫入《蕩寇誌》裏,擬為神仙;可是一到他的令郎,似乎便不大高明了。La者“的”也;“兒”讀若“倪”,倒是古音罷;nga者,“我的”或“我們的”之意也。

他口裏的閻羅天子仿佛也不大高明,竟會誤解他的人格,——不,鬼格。但連“還陽半刻”都知道,究竟還不失其“聰明正直之謂神”。不過這懲罰,卻給了我們的活無常以不可磨滅的冤苦的印象,一提起,就使他更加蹙緊雙眉,捏定破芭蕉扇,臉向著地,鴨子浮水似的跳舞起來。

Nhatu,nhatu,nhatu-nhatu-nhatututuu!目連嗐頭也冤苦不堪似的吹著。

他因此決定了:“難是弗放者個!那怕你,銅牆鐵壁!那怕你,皇親國戚!

“難”者,“今”也;“者個”者“的了”之意,詞之決也。“雖有忮心,不怨飄瓦”,他現在毫不留情了,然而這是受了閻羅老子的督責之故,不得已也。一切鬼眾中,就是他有點人情;我們不變鬼則已,如果要變鬼,自然就隻有他可以比較的相親近。

我至今還確鑿記得,在故鄉時候,和“下等人”一同,常常這樣高興地正視過這鬼而人,理而情,可怖而可愛的無常;而且欣賞他臉上的哭或笑,口頭的硬語與諧談……

迎神時候的無常,可和演劇上的又有些不同了。他隻有動作,沒有言語,跟隨定了一個捧著一盤飯菜的小醜的腳色走,他要去吃;他卻不給他。另外還加添了兩名腳色,就是“正人君子”之所謂“老婆兒女”。凡“下等人”,都有一種通病:常喜歡以己之所欲,施之於人。雖是對於鬼,也不肯給他孤寂,凡有鬼神,大概總要給他們一對一對地配起來。無常也不在例外。所以,一個是漂亮的女人,隻是很有些村婦樣,大家都稱她無常嫂;這樣看來,無常是和我們平輩的,無怪他不擺教授先生的架子。一個是小孩子,小高帽,小白衣;雖然小,兩肩卻已經聳起了,眉目的外梢也向下。這分明是無常少爺了,大家卻叫他阿領,對於他似乎都不很表敬意;猜起來,仿佛是無常嫂的前夫之子似的。但不知何以相貌又和無常有這麼像?籲!鬼神之事,難言之矣,隻得姑且置之弗論。至於無常何以沒有親兒女,到今年可很容易解釋了;鬼神能前知,他怕兒女一多,愛說閑話的就要旁敲側擊地鍛成他拿盧布,所以不但研究,還早已實行了“節育”了。

這捧著飯菜的一幕,就是“送無常”。因為他是勾魂使者,所以民間凡有一個人死掉之後,就得用酒飯恭送他。至於不給他吃,那是賽會時候的開玩笑,實際上並不然。但是,和無常開玩笑,是大家都有此意的。因為他爽直,愛發議論,有人性,——要尋真實的朋友,倒還是他妥當。

有人說,他是生人走陰,就是原是人,夢中卻入冥去當差的,所以很有些人情。我還記得住在離我家不遠的小屋子裏的一個男人,便自稱是“走無常”,門外常常燃著香燭。但我看他臉上的鬼氣反而多。莫非入冥做了鬼,倒會增加人氣的麼?籲!鬼神之事,難言之矣,這也隻得姑且置之弗論了。

選自《朝花夕拾·無常》

無常的影集

我所搜集的另一批,是內有“無常”的畫像的書籍。一曰《玉曆鈔傳警世》(或無下二字),一曰《玉曆至寶鈔》(或作編)。其實是兩種都差不多的。關於搜集的事,我首先仍要感謝常維鈞兄,他寄給我北京龍光齋本,又鑒光齋本;天津思過齋本,又石印局本;南京李光明莊本。其次是章矛塵兄,給我杭州瑪瑙經房本,紹興許廣記本,最近石印本。又其次是我自己,得到廣州寶庫經閣本,又翰元樓本。

這些《玉曆》,有繁簡兩種,是和我的前言相符的。但我調查了一切無常的畫像之後,卻恐慌起來了。因為書上的“活無常”是花袍,紗帽,背後插刀;而拿算盤,戴高帽子的卻是“死有分”!雖然麵貌有凶惡和和善之別,腳下有草鞋和布(?)鞋之殊,也不過畫工偶然的隨便,而最關緊要的題字,則全體一致,曰:“死有分”。嗚呼,這明明是專在和我為難。

然而我還不能心服。一者因為這些書都不是我幼小時候所見的那一部,二者因為我還確信我的記憶並沒有錯。不過撕下一葉來做插畫的企圖,卻被無聲無息地打得粉碎了。隻得選取標本各一——南京本的死有分和廣州本的活無常——之外,還自己動手,添畫一個我所記得的目連戲或迎神賽會中的“活無常”來塞責,如第三圖上方。好在我並非畫家,雖然太不高明,讀者也許不至於嗔責罷。先前想不到後來,曾經對於吳友如先生輩頗說過幾句蹊蹺話,不料曾幾何時,即須自己出醜了,現在就預先辯解幾句在這裏存案。但是,如果無效,那也隻好直抄徐(印世昌)大總統的哲學:聽其自然。

還有不能心服的事,是我覺得雖是宣傳《玉曆》的諸公,於陰間的事情其實也不大了然。例如一個人初死時的情狀,那圖像就分成兩派。一派是隻來一位手執鋼叉的鬼卒,叫作“勾魂使者”,此外什麼都沒有;一派是一個馬麵,兩個無常——陽無常和陰無常——而並非活無常和死有分。倘說,那兩個就是活無常和死有分罷,則和單個的畫像又不一致。如第四圖版上的A,陽無常何嚐是花袍紗帽?隻有陰無常卻和單畫的死有分頗相像的,但也放下算盤拿了扇。這還可以說大約因為其時是夏天,然而怎麼又長了那麼長的絡腮胡子呢?難道夏天時疫多,他竟忙得連修刮的工夫都沒有了麼?這圖的來源是天津思過齋的本子,合並聲明;還有北京和廣州本上的,也相差無幾。

B是從南京的李光明莊刻本上取來的,圖畫和A相同,而題字則正相反了:天津本指為陰無常者,它卻道是陽無常。但和我的主張是一致的。那麼,倘有一個素衣高帽的東西,不問他胡子之有無,北京人,天津人,廣州人隻管去稱為陰無常或死有分,我和南京人則叫他活無常,各隨自己的便罷。“名者,實之賓也”,不關什麼緊要的。

不過我還要添上一點C圖,是紹興許廣記刻本中的一部分,上麵並無題字,不知宣傳者於意雲何。我幼小時常常走過許廣記的門前,也閑看他們刻圖畫,是專愛用弧線和直線,不大肯作曲線的,所以無常先生的真相,在這裏也難以判然。隻是他身邊另有一個小高帽,卻還能分明看出,為別的本子上所無。這就是我所說過的在賽會時候出現的阿領。他連辦公時間也帶著兒子(?)走,我想,大概是在叫他跟隨學習,預備長大之後,可以“無改於父之道”的。

除勾攝人魂外,十殿閻羅王中第四殿五官王的案桌旁邊,也站著一個高帽腳色。如D圖,1取自天津的思過齋本,模樣頗漂亮;2是南京本,舌頭拖出來了,不知何故;3是廣州的寶經閣本,扇子破了;4是北京龍光齋本,無扇,下巴之下一條黑,我看不透它是胡子還是舌頭;5是天津石印局本,也頗漂亮,然而站到第七殿泰山王的公案桌邊去了:這是很特別的。

又,老虎噬人的圖上,也一定畫有一個高帽的腳色,拿著紙扇子暗地裏在指揮。不知道這也就是無常呢,還是所謂“倀鬼”?但我鄉戲文上的倀鬼都不戴高帽子。

研究這一類三魂渺渺,七魄茫茫,“死無對證”的學問,是很新穎,也極占便宜的。假使征集材料,開始討論,將各種往來的信件都編印起來,恐怕也可以出三四本頗厚的書,並且因此升為“學者”。但是,“活無常學者”,名稱不大冠冕,我不想幹下去了,隻在這裏下一個武斷:

《玉曆》式的思想是很粗淺的:“活無常”和“死有分”,合起來是人生的象征。人將死時,本隻須死有分來到。因為他一到,這時候,也就可見“活無常”。

但民間又有一種自稱“走陰”或“陰差”的,是生人暫時入冥,幫辦公事的腳色。因為他幫同勾魂攝魄,大家也就稱之為“無常”;又以其本是生魂也,則別之曰“陽”,但從此便和“活無常”隱然相混了,如第四圖版之A,題為“陽無常”的,是平常人的普通裝束,足見明明是陰差,他的職務隻在領鬼卒進門,所以站在階下。

既有了生魂入冥的“陽無常”,便以“陰無常”來稱職務相似而並非生魂的死有分了。

做目連戲和迎神賽會雖說是禱祈,同時也等於娛樂,扮演出來的應該是陰差,而普通狀態太無趣,——無所謂扮演,——不如奇特些好,於是就將“那一個無常”的衣裝給他穿上了;——自然原也沒有知道得很清楚。然而從此也更傳訛下去。所以南京人和我之所謂活無常,是陰差而穿著死有分的衣冠,頂著真的活無常的名號,大背經典,荒謬得很的。

不知海內博雅君子,以為何如?

我本來並不準備做什麼後記,隻想尋幾張舊畫像做插圖,不料目的不達,便變成一麵比較,剪貼,一麵亂發議論了。那一點本文或作或輟地幾乎做了一年,這一點後記也或作或輟地幾乎做了兩個月。天熱如此,汗流浹背,是亦不可以已乎:爰為結。

選自《朝花夕拾·後記》

火神菩薩

普洛美修斯偷火給人類,總算是犯了天條,貶入地獄。但是,鑽木取火的燧人氏卻似乎沒有犯竊盜罪,沒有破壞神聖的私有財產——那時候,樹木還是無主的公物。然而燧人氏也被忘卻了,到如今隻見中國人供火神菩薩,不見供燧人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