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話連篇的科學
現在有一班好講鬼話的人,最恨科學,因為科學能教道理明白,能教人思路清楚,不許鬼混,所以自然而然的成了講鬼話的人的對頭。於是講鬼話的人,便須想一個方法排除他。
其中最巧妙的是搗亂。先把科學東扯西拉,羼進鬼話,弄得是非不明,連科學也帶了妖氣:例如一位大官做的衛生哲學,裏麵說——
“吾人初生一點,實自臍始,故人之根本在臍。……故臍下腹部最為重要,道書所以稱之曰丹田。”
用植物來比人,根須是胃,臍卻隻是一個蒂,離了便罷,有什麼重要。但這還不過比喻奇怪罷了,尤其可怕的是一
“精神能影響於血液,昔日德國科布博士發明霍亂(虎列拉)病菌,有某某二博士反對之,取其所培養之病菌,一口吞入,而竟不病。”
據我所曉得,是Koch博士①發見(查出了前人未知的事物叫發見,創出了前人未知的器具和方法才叫發明)了真虎列拉菌;別人也發見了一種,Koch說他不是,把他的菌吞了,後來沒有病,便證明了那人所發見的,的確不是病菌。如今顛倒轉來,當作“精神能改造肉體”的例證,豈不危險已極麼?
搗亂得更凶的,是一位神童做的《三千大千世界圖說》。他拿了儒,道士,和尚,耶教的糟粕,亂作一團,又密密的插入鬼話。他說能看見天上的情形,他看見的“地球星”,雖與我們所曉得的無甚出入,一到別的星係,可是五花八門了。因為他有天眼通,所以本領在科學家之上。他先說道一
“今科學家之發明,欲觀天文則用天文鏡……然猶不能持此以觀天堂地獄也。究之學問之道如大海然,萬不可入海飲一滴水,即自足也。”
他雖然也分不出發見和發明的不同,論學問卻頗有理。但學問的大海,究竟怎樣情形呢?他說——
“赤精天……有毒火坑,以水晶蓋壓之。若遇某星球將壞之時,即去某星球之水晶蓋,則毒火大發,焚毀民物。”
“眾星……大約分為三種,曰恒星,行星,流星。……據西學家言,恒星有三十五千萬,以小子視之,不下七千萬萬也。……行星共計一百千萬大係。……流星之多,倍於行星。……其繞日者,約三十三年一周,每秒能行六十五裏。”
“日麵純為大火。……因其熱力極大,人不能生,故太陽星君居焉。”
其餘怪話還多;但講天堂的遠不及六朝方土的《十洲記》,講地獄的也不過鈔襲《玉曆鈔傳》。這神童算是糟了!另外還有感慨的話,說科學害了人。上麵一篇“嗣漢六十二代天師正一真人張元旭”的序文,尤為單刀直人,明明白白道出——
“自拳匪假托鬼神,致招聯軍之禍,幾至國亡種滅,識者痛心疾首,固已極矣。又適值歐化東漸,專講物質文明之秋,遂本科學家世界無帝神管轄,人身無魂魄輪回之說,奉為國是,俾播印於人人腦髓中,自是而人心之敬畏絕矣。敬畏絕而道德無根柢以發生矣!放僻邪侈,肆無忌憚,爭權奪利,日相戰殺,其禍將有甚於拳匪者!……”
這簡直說是萬惡都由科學,道德全靠鬼話:而且與其科學,不如拳匪了。從前的排斥外來學術和思想,大抵專靠皇帝;自六朝至唐宋,凡攻擊佛教的人,往往說他不拜君父,近乎造反。現在沒有皇帝了,卻尋出一個“道德”的大帽子,看他何等利害。不提防想不到的一本紹興《教育雜誌》裏麵,也有一篇仿古先生的《教育偏重科學無寧偏重道德》(寧字原文如此,疑是避諱)的論文,他說一
“西人以數百年科學之心力,僅釀成此次之大戰爭。……科學雲乎哉?多見其為殘賊人道矣!”
“偏重於科學,則相尚於知能;偏重於道德,則相尚於欺偽。相尚於欺偽,則禍止於欺偽,相尚於知能,則欺偽莫由得而明矣!”
雖然不說鬼神為道德根本,至於向科學宣告死刑,卻居然兩教同心了。所以拳匪的傳單上,明白寫著——
“孔聖人、張天師傅言由山東來,趕緊急傅,並無虛言!”(傅字原文如此,疑傅字之誤。)
照他們看來,這般可恨可惡的科學世界,怎樣挽救呢?《靈學雜誌》內俞複先生答吳稚暉先生書裏說過:“鬼神之說不張,國家之命遂促!”可知最好是張鬼神之說了。鬼神為道德根本,也與張天師和仿古先生的意見毫不衝突。可惜近來北京乩壇,又印出一本《感顯利冥錄》,內有前任北京城隍白知和諦閑法師的問答一
“師雲:發願一事,的確要緊。……此次由南方來,聞某處有濟公臨壇,所說之話,殊難相信。濟祖是阿羅漢,見思惑已盡,斷不為此。……不知某會臨壇者,是濟祖否?請示。
“乩雲:承諭發願,……謹記斯言。某處壇,靈鬼附之耳。須知靈鬼,即魔道也。知此後當發願驅除此等之鬼。”
“師雲”的發願,城隍竟不能懂;卻先與某會力爭正統。照此看來,國家之命未延,鬼兵先要打仗;道德仍無根柢,科學也還該活命了。
其實中國自所謂維新以來,何嚐真有科學。現在儒道諸公,卻徑把曆史上一味搗鬼不治人事的惡果,都移到科學身上,也不問什麼叫道德,怎樣是科學,隻是信口開河,造謠生事;使國人格外惑亂,社會上罩滿了妖氣。以上所引的話,不過隨手拈出的幾點黑影;此外自大埠以至僻地,還不知有多少奇談。但即此幾條,已足可推測我們周圍的空氣,以及將來的情形,如何黑暗可怕了。
據我看來,要救治這“幾至國亡種滅”的中國,那種“孔聖人、張天師傳言由山東來”的方法,是全不對症的,隻有這鬼話的對頭的科學!——不是皮毛的真正科學!——這是什麼緣故呢?陳正敏《遁齋閑覽》有一段故事(未見原書,據《本草綱目》所引寫出,但這也全是道士所編造的謠言,並非事實,現在隻當他比喻用)說得好——
“楊勔中年得異疾;每發語,腹中有小聲應之,久漸聲大。有道士見之,曰:此應聲蟲也!但讀《本草》取不應者治之。讀至雷丸,不應,遂頓服數粒而愈。”
關於吞食病菌的事,我上文所說的大概也是錯的,但現在手頭無書可查。也許是Koch博士發見了虎列拉菌時,Pfeffer②博士以為不是真病菌,當麵吞下去了,後來病得幾乎要死。總之,無論如何,這一案決不能作“精神能改造肉體”的例證。一九二五年九月二十四日補記。
選自《熱風·隨感錄三十三》
釘殺“神之子”
因為他自以為神之子,以色列的王,所以去釘十字架。
兵丁們給他穿上紫袍,戴上荊冠,慶賀他;又拿一根葦子打他的頭,吐他,屈膝拜他;戲弄完了,就給他脫了紫袍,仍穿他自己的衣服。
看哪,他們打他的頭,吐他,拜他……
他不肯喝那用沒藥調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樣對付他們的神之子,而且較永久的悲憫他們的前途,然而仇恨他們的現在。
四麵都是敵意,可悲憫的,可咒詛的。
丁丁地響,釘尖從掌心穿透,他們要釘殺他們的神之子了,可憫的人們嗬,使他痛得柔和。丁丁地響,釘尖從腳背穿透,釘碎了一塊骨,痛楚也透到心髓中,然而他們自己釘殺著他們的神之子了,可咒詛的人們嗬,這使他痛得舒服。
十字架豎起來了;他懸在虛空中。
他沒有喝那沒藥調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樣對付他們的神之子,而且較永久地悲憫他們的前途,然而仇恨他們的現在。
路人都辱罵他,祭司長和文士也戲弄他,和他同釘的兩個強盜也譏誚他。
看哪,和他同釘的……
四麵都是敵意,可悲憫的,可咒詛的。
他在手足的痛楚中,玩味著可憫的人們的釘殺神之子的悲哀和可咒詛的人們要釘殺神之子,而神之子就要被釘殺了的歡喜。突然間,碎骨的大痛楚透到心髓了,他即沉酣於大歡喜和大悲憫中。
他腹部波動了,悲憫和咒詛的痛楚的波。
遍地都黑暗了。
“以羅伊,以羅伊,拉馬撒巴各大尼?!(翻出來,就是:我的上帝,你為什麼離棄我?!)
上帝離棄了他,他終於還是一個“人之子”;然而以色列人連“人之子”都釘殺了。
釘殺了“人之子”的人們的身上,比釘殺了“神之子”的尤其血汙,血腥。
選自《野草·複仇(其二)》
地獄寫真
我夢見自己躺在床上,在荒寒的野外,地獄的旁邊。一切鬼魂們的叫喚無不低微,然有秩序,與火焰的怒吼,油的沸騰,鋼叉的震顫相和鳴,造成醉心的大樂,布告三界:地下太平。
有一偉大的男子站在我麵前,美麗,慈悲,遍身有大光輝,然而我知道他是魔鬼。
“一切都已完結,一切都已完結!可憐的鬼魂們將那好的地獄失掉了!”他悲憤地說,於是坐下,講給我一個他所知道的故事一
“天地作蜂蜜色的時候,就是魔鬼戰勝天神,掌握了主宰一切的大威權的時候。他收得天國,收得人間,也收得地獄。他於是親臨地獄,坐在中央,遍身發大光輝,照見一切鬼眾。
“地獄原已廢弛得很久了:劍樹消卻光芒;沸油的邊際早不騰湧;大火聚有時不過冒些青煙,遠處還萌生曼陀羅花,花極細小,慘白可憐。——那是不足為奇的,因為地上曾經大被焚燒,自然失了他的肥沃。
“鬼魂們在冷油溫火裏醒來,從魔鬼的光輝中看見地獄小花,慘白可憐,被大蠱惑,倏忽間記起人世,默想至不知幾多年,遂同時向著人間,發一聲反獄的絕叫。
“人類便應聲而起,仗義執言,與魔鬼戰鬥。戰聲遍滿三界,遠過雷霆。終於運大謀略,布大網羅,使魔鬼並且不得不從地獄出走。最後的勝利,是地獄門上也豎了人類的旌旗!
“當鬼魂們一齊歡呼時,人類的整飭地獄使者已臨地獄,坐在中央,用了人類的威嚴,叱吒一切鬼眾。
“當鬼魂們又發一聲反獄的絕叫時,即已成為人類的叛徒,得到永劫沉淪的罰,遷入劍樹林的中央。
“人類於是完全掌握了主宰地獄的大威權,那威棱且在魔鬼以上。人類於是整頓廢弛,先給牛首阿旁以最高的俸草;而且,添薪加火,磨礪刀山,使地獄全體改觀,一洗先前頹廢的氣象。
“曼陀羅花立即焦枯了。油一樣沸;刀一樣;火一樣熱;鬼眾一樣呻吟,一樣宛轉,至於都不暇記起失掉的好地獄。
“這是人類的成功,是鬼魂的不幸……。“朋友,你在猜疑我了。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尋野獸和惡鬼……。”
選自《野草·失掉的好地獄》
勾魂使者——無常
迎神賽會這一天出巡的神,如果是掌握生殺之權的,——不,這生殺之權四個字不大妥,凡是神,在中國仿佛都有些隨意殺人的權柄似的,倒不如說是職掌人民的生死大事的罷,就如城隍和東嶽大帝之類,那麼,他的鹵簿中間就另有一群特別的腳色:鬼卒,鬼王,還有活無常。
這些鬼物們,大概都是由粗人和鄉下人扮演的。鬼卒和鬼王是紅紅綠綠的衣裳,赤著腳;藍臉,上麵又畫些魚鱗,也許是龍鱗或別的什麼鱗罷,我不大清楚。鬼卒拿著鋼叉,叉環振得琅琅地響,鬼王拿的是一塊小小的虎頭牌。據傳說,鬼王是隻用一隻腳走路的,但他究竟是鄉下人,雖然臉上已經畫上些魚鱗或者別的什麼鱗,卻仍然隻得用了兩隻腳走路。所以看客對於他們不很敬畏,也不大留心,除了念佛老嫗和她的孫子們為麵麵圓到起見,也照例給他們一個“不勝屏營待命之至”的儀節。
至於我們——我相信:我和許多人——所最願意看的,卻在活無常。他不但活潑而詼諧,單是那渾身雪白這一點,在紅紅綠綠中就有“鶴立雞群”之概。隻要望見一頂白紙的高帽子和他手裏的破芭蕉扇的影子,大家就都有些緊張,而且高興起來了。
人民之於鬼物,惟獨與他最為稔熟,也最為親密,平時也常常可以遇見他。譬如城隍廟或東嶽廟中,大殿後麵就有一間暗室,叫作“陰司間”,在才可辨色的昏暗中,塑著各種鬼:吊死鬼,跌死鬼,虎傷鬼,科場鬼,……而一進門所看見的長而白的東西就是他。我雖然也曾瞻仰過一回這“陰司間”,但那時膽子小,沒有看明白。聽說他一手還拿著鐵索,因為他是勾攝生魂的使者。相傳樊江東嶽廟的“陰司間”的構造,本來是極其特別的:門口是一塊活板,人一進門,踏著活板的這一端,塑在那一端的他便撲過來,鐵索正套在你脖子上。後來嚇死了一個人,釘實了,所以在我幼小的時候,這就已不能動。
倘使要看個分明,那麼,《玉曆鈔傳》上就畫著他的像,不過《玉曆鈔傳》也有繁簡不同的本子的,倘是繁本,就一定有。身上穿的是斬衰凶服,腰間束的是草繩,腳穿草鞋,項掛紙錠;手上是破芭蕉扇,鐵索,算盤;肩膀是聳起的,頭發卻披下來;眉眼的外梢都向下,像一個“八”字。頭上一頂長方帽,下大頂小,按比例一算,該有二尺來高罷;在正麵,就是遺老少們所戴瓜皮小帽的綴一粒珠子或一塊寶石的地方,直寫著四個字道:“一見有喜”。有一種本子上,卻寫的是“你也來了”。這四個字,是有時也見於包公殿的匾額上的,至於他的帽上是何人所寫,他自己還是閻羅王,我可沒有研究出。
《玉曆鈔傳》上還有一種和活無常相對的鬼物,裝束也相仿,叫作“死有分”。這在迎神時候也有的,但名稱卻訛作死無常了,黑臉,黑衣,誰也不愛看。在“陰司間”裏也有的,胸口靠著牆壁,陰森森地站著;那才真真是“碰壁”。凡有進去燒香的人們,必須摩一摩他的脊,據說可以擺脫了晦氣;我小時也曾摩過這脊梁來,然而晦氣似乎終於沒有脫,——也許那時不摩,現在的晦氣還要重罷,這一節也還是沒有研究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