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荒漠之愛(一)(2 / 3)

“現在的地上,應該是執著現在,執著地上的人們居住的。”所以,“仰慕往古的,回往古去罷!想出世的,快出世罷!想上天的,快上天罷!靈魂要離開肉體的,趕快離開罷!”

執著於現在,才有真正的憤怒,才有真正的愛。“糾纏如毒蛇,執著如怨鬼”—隻有這沒有終止的愛,才有希望,才有未來。

“我們聽到呻吟,歎息,哭泣,哀求,無須吃驚。見了酷烈的沉默,就應該留心了;見有什麼像毒蛇似的在屍林中蜿蜒,怨鬼似的在黑暗中奔馳,就更應該留心了;這在預告‘真的憤怒’將要到來。”

“真的憤怒”,即勇者的憤怒。

小鈴鐸

《一點比喻》(1926年,《華蓋集續編》)

一群群待殺的綿羊走在大街上,“挨挨擠擠,浩浩蕩蕩,凝著柔順有餘的眼色”。而每一群綿羊前邊,都有一隻山羊,與其他羊不同的是,它的脖子上掛了一枚“小鈴鐸”。

這就是先生為我們描繪的一幅圖畫。

因為北京通行吃羊肉,羊肉鋪比比皆是,所以也就有了如上的情形。但北京的山羊不多,“聽說這在北京卻頗名貴了,因為比胡羊(綿羊)聰明,能夠率領羊群,悉依它的進止,所以畜牧家雖然偶而養幾匹,卻隻用作胡羊們的領導,並不殺它”。

先生說他的確見過這樣的山羊走在一群群綿羊的前邊領隊,而且真的掛了“小鈴鐸”。先生說脖子上垂掛之物其實是“作為智識階級的徽章”。

統治者自比“牧人”,也一定以為自己不僅聰明過於綿羊,也過於那些山羊。所以他們有個陰毒的招數,就是尋找可以掛“小鈴鐸”的“智識階級”。如此以來,不僅群眾(綿羊)聽從召喚役使,而且還有了重視“智識”階級的美名。山羊脖子上有了垂掛之物,一路傾聽叮當之聲,自視甚高,感覺也會好極了。所以有沒有“小鈴鐸”大不一樣。先生說:“袁世凱明白一點這種事,可惜用得不大巧。”—但總還是用了,這比起那些隻會自己亂打亂割的家夥高明得多。那樣一來,“除了殘虐百姓之外,還加上輕視學問,荒廢教育的惡名”。

這是統治者的一忌。由此可以聯想到秦始皇,那真是莽撞愚蠢得可以,他直接來了個“焚書坑儒”。“然而‘經一事,長一智’,二十世紀已過了四分之一,脖子上掛著小鈴鐸的聰明人是總要交到紅運的,雖然現在表麵上還不免有些小挫折。”

“表麵上還不免有些小挫折”這一句包含了許多。

這種挫折的緣故,不外乎遇到了不敏的“牧羊人”。這時不僅“小鈴鐸”白掛一場,人家視而不見,而且更可怕的是粗心的牧羊人將其混入胡羊,一頓鞭子趕到屠場,一起流血。

這是掛“小鈴鐸”者最為寒心、最為恐懼之處。但它卻絕不會因此而反抗或逃竄,絕不敢頂撞牧羊人,而是轉而衝向胡羊,向它們身上泄恨發怨。

如果胡羊們咩咩幾聲,或偶有蹦跳,掛“小鈴鐸”者先怒、先驚,先惶惶不可終日。它如果在疏失中領錯了路,那就注定了要遭殃,說不定當即被摘下“小鈴鐸”,轟到胡羊群裏去。

其實山羊不被殺是暫時的。它在力氣使盡的時候,也難免那個結局。它如果早日擲還“小鈴鐸”,也許會更好一些。但這是不可能的。

時間的流駛

《紀念劉和珍君》(1926年,《華蓋集續編》)

……那淒慘的時刻過去了許久,先生好像未發一言。

先生沉默著。時間在流駛,先生注視著自己的沉默。“先生為劉和珍寫了一點什麼沒有?”—先生在開追悼會的禮堂外徘徊時,有人這樣問,先生答:“沒有。”

隻是沉默。“我實在無話可說。我隻覺得所住的並非人間。”

“四十多個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圍,使我艱於呼吸視聽,哪裏還能有什麼言語?長歌當哭,是必須在痛定之後的。”

可是之後呢?“幾個所謂學者文人的陰險的論調,尤使我覺得悲哀,我已經出離憤怒了。我將深味這非人間的濃黑的悲涼”……這些所謂的“智識者”,竟然誣蔑參加請願的愛國群眾是“盲目地被人引入‘死地’”。

他們想把罪責歸於別人,並且讓受害人自身也因“盲目”而領得一份。這的確是“陰險”,而且還有無恥。

先生更擔心“時間的流駛,來洗滌舊跡,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

先生是擔心遺忘。而遺忘容易變得有罪。

究竟有什麼能抵禦“時間的流駛”帶來的“洗滌”和“銷磨”?我們將用什麼來戰勝遺忘?大概這就是先生沉默的原因。

呼喊,發聲,這在當時並不難—憤怒的時刻,淒厲的時刻……可是以後呢?“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這才是人類真正的不幸,真正的罪惡。

不能讓血色“淡紅”,不能讓悲哀“微漠”。讓其逼真而徹底地呈現於後世和將來,比什麼都重要啊。

可怕的“時間的流駛”。

在漫長或不那麼漫長的時光之後,“淡紅”而且“微漠”,人們又必然“暫得偷生,維持著這似人非人的世界”。先生大聲呼出:“我不知道這樣的世界何時是一個盡頭!”

難以抑壓的回憶之潮湧來……“我向來是不憚於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然而我還不料,也不信竟會下劣凶殘到這一地步。”

即便“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也仍然“不信”—“無端在府前喋血”的劉和珍君,是“始終微笑著的和藹的”女孩子!

“但段政府就有令,說她們是‘暴徒’!”

比這誣陷更卑劣的,是流言,“說她們是受人利用的”。

先生寫道:“慘象,已使我目不忍視了;流言,尤使我再不忍聞。我還有什麼話可說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無聲息的緣由了。沉默啊,沉默啊!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先生在此指出了“沉默”唯有兩種結果:或爆發,或滅亡。

時間永遠流駛,街市似乎依舊。“有限的幾個生命,在中國是不算什麼的,至多,不過供無惡意的閑人以飯後的談資,或給惡意的閑人作‘流言’的種子。至於此外的深意義,我總覺得寥寥,因為這實在不過是徒手的請願。”

先生又說:“人類的血戰前行的曆史,正如煤的形成,當時用大量的木材……”多麼可怕。然而這次盡管隻是徒手,總是“有了血痕了,當然不覺要擴大。至少,也當漬了親族,師友,愛人的心,縱使時光流駛,洗成緋紅,也會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藹的舊影”。

“苟活者在淡紅的血色中,會依稀看見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將更奮然而前行。”

渺茫的悲苦

《淡淡的血痕中》(1926年,《野草》)

先生從造物主身上,看出了怯弱,也看出了“中庸”。造物主是怎樣的?他什麼用意?原來“他專為他的同類—人類中的怯弱者—設想”,造物主所做的一切,並顯示不出多少勇氣。他就讓人類在“淡淡的血痕”中維持下去。

造物主需要人類的忍受,使人類處於遺忘和半遺忘、等待和半等待、忍受與半忍受之間。他讓人尷尬、猶豫、卑瑣而可憐著。他害怕人類,所以他是個怯弱者。

他多少次使天地變異,卻不敢使其毀滅,這兒指的是“變異”。他使生物衰亡,卻不敢堆積屍體,這兒指的是“衰亡”。他使人類流血,但要暗暗地流,並且不敢讓血色永遠鮮濃,這兒指的是“暗淡”。他使人類受各種苦難,卻又要讓其漸漸遺忘,這兒隻是“受過”。

但造物主用什麼辦法達到這樣的目的呢?原來是“用廢墟荒墳來襯托華屋,用時光來衝淡苦痛和血痕;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不太少,不太多,以能微醉為度,遞給人間,使飲者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無知,也欲死,也欲生”。

造物主的辦法是百戰百勝、行之必效的。造物主以怯弱者的需求為尺度,設計了一切,達到了一切。他眼中的怯弱者遍布四方,他們彼此需要;他需要怯弱者的證明,怯弱者則需要他的設計。在一個彼此順應配合以至和諧的現世,即沒有了新生的未來。

在半死不活、半怨不怒、半醉不醒的狀態下,人們咀嚼著他人和自我的渺茫的悲苦。這悲苦因渺茫而可以忍受,而“究竟勝於空虛”。

人們就在這種咀嚼中,悚息和靜待,因為新的悲苦總要到來—對於它,半是恐懼,半是渴望著相遇。

“這都是造物主的良民。他就需要這樣。”

希望在哪裏?在於對造物主的叛逆—這才是徹底的叛逆。“叛逆的猛士出人間;他屹立著,洞見一切已改和現有的廢墟和荒墳,記得一切深廣和久遠的苦痛,正視一切重疊淤積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將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戲;他將要起來使人類蘇生,或者使人類滅盡,這些造物主的良民們。”

叛逆,指背叛造物主所設計、所賦予的一切。隻有這樣的叛逆,才能掙脫不變的命運之索,爭取到人類的未來。

造物主是怯弱者,他潛於怯弱的人類自身。猛士的叛逆,即是叛逆自身的怯弱。

那個時刻,造物主就會羞慚地“伏藏”。於是,天地在猛士的眼中變色。

沙上之塔

《習慣與改革》(1930年,《二心集》)

“體質和精神都已硬化了的人民,對於極小的一點改革,也無不加以阻撓”。先生的發現是源於曆史的總結、更源於長久的體察。比如,即便是實行“陽曆”一事,在當時的上海也受到了難以想象的困難:一方麵日曆牌上刪掉了陰曆,隻存節氣;另一方麵報章上又登出了“一百二十年陰陽合曆”廣告。有人不是要變革、變掉陰曆嗎?那好,有人索性準備了一百二十年的陰曆,“連曾孫玄孫時代的陰曆,也已經給準備妥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