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真正學寫散文是近十來年的事情,但是朱寨同誌的散文對我的影響,卻可以追溯到四十四年以前。那是“文革”剛剛開始的時候,何其芳同誌等所謂“鐵板釘釘”的當權派和學術權威,已經一個一個陸續被揪鬥了。我們這些青年人被“文革”那場罪惡之火燒得頭腦發燙,被裹挾著去做一些至今想來仍然悔恨不已的事情。由於派性,你揪我這一派(或者與我們關係較好)的有頭有腦的人,我就揪你那一派(或主觀認定屬於那個圈裏)有頭有腦的人。當時,對立派說我們是“保蔡(儀)派”,要在我們的“保護傘”下把蔡儀作為牛鬼蛇神揪出來。我們如何反擊?想出來的對策就是以攻為守,找一個類似蔡儀的人物,也作為牛鬼蛇神揪出來。他們那裏年紀稍大而又有些權威的人是誰呢?撥拉來撥拉去,大概朱寨還算得上。朱寨有什麼“問題”嗎?不知道。怎麼辦?查。不知從哪裏聽說,朱寨寫過許多散文,還寫小說,其中有一篇寫大興安嶺原始森林的,似乎受到過批評;還有《廠長追豬去了》那篇小說,據說是諷刺。查資料的任務派到我頭上。說老實話,當時我還沒有認清朱寨長得什麼樣兒,打進所那天起就沒有同他說過幾句話。純粹是為了打擊對立派而故意拿朱寨開刀。我按著線索(這線索怎麼來的,我都忘記了),查朱寨的文章,然後仔仔細細找“罪證”。但是,查閱朱寨散文的結果,讓我得到的不是“罪證”而是審美震撼。我現在已經忘記他那篇描寫原始森林的散文發表在哪個刊物,叫什麼題目,但是裏麵有一段文字至今印象深刻,即對雷劈大樹的描寫。那是一個十分獨特、形神兼備的審美形象,它具有強烈視覺效果,如同刀刻出來一般,仿佛可以觸摸;它不但(用今天比較時髦的詞兒)“衝擊你的眼球”,而且電擊你的心靈。我真佩服朱寨有如此敏銳、如此獨特、如此準確的審美感覺。但當時這隻是我心裏想,而嘴上不敢說。找來找去,抓不著什麼。隻有一個地方,他寫雷電腰斬大樹,用了“大自然的暴君”(我僅憑記憶而沒有查對原文,不知是否準確)這一字眼兒。是否有人以此為據,說他影射?但是我卻感覺這是神來之筆,妙極,妙極!若說“影射”,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這是我對朱寨同誌的最初感覺和第一印象:一位有獨特才能的散文家。心中暗想,我若寫散文,就要寫得像朱寨那樣。
“文革”十年,我挨了九年整,有一次想一死了之(幸未得逞)。“文革”後期,朱寨同誌被解放出來主持工作。當我被管製、被監視(連家信也要拆開檢查)、被當作異類的時候,一些人不敢正眼看我,一些人鄙視我,多數人隻能偷偷同我說說心裏話--但是不管是誰,他們沒有一個壞人,現在更都是我的朋友。在我受氣的時候,朱寨同誌不論當政還是不當政,對我,一個曾經企圖搞他“黑材料”的人,從未橫眉冷對。他的為人像他出生的山東大地一樣厚道善良。從“五七”幹校回來,特別“四五”運動前後,我們更成了知心朋友。“四五”期間,我同何西來幾乎天天去天安門廣場,常常騎輛破自行車,整整一個上午、一個下午、再加上一個晚上,呆在那裏看花圈和花圈上的挽聯,看大字報,抄挽聯和大字報,聽議論也參與議論,隻有吃飯的時候才匆匆騎車趕回、再匆匆趕去。回到所裏,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朱寨同誌那裏眉飛色舞地講述我們的所見所聞。朱寨同誌也十分開心。突然,“四五”運動被鎮壓,白色恐怖襲來。各單位都要清查,不斷傳出抓人的消息。朱寨同誌把我和何西來叫到辦公室:“文學研究所沒有一個人去天安門,也沒有一個人抄大字報。”大家會心而笑。他作為文學研究所的負責人,頂著巨大壓力,保護了所有同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