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其芳同誌花費了大量心血培養青年,是青年的良師益友。
多年來,不論其芳同誌多麼忙,身體多麼不好,文學研究所的同誌或是外單位的同誌,特別是青年人,請他修改文章,或者向他請教問題,他總是熱情接待,從來沒有拒絕過,而且也從來沒有敷衍應付。譬如,我所在的文藝理論組的青年同誌寫的文章或小冊子,每次送給他,他都改得極其認真仔細;連一個標點符號也不放過。有一次,一個同誌把稿子送去了,他實在忙,就同這個同誌商量:準備什麼時候要?急不急?如果急,就晚上加加班,或利用中午休息時間把稿子看出來;如果不急,得排著隊來,先看另外幾份稿子,並約好同你相談的日期。他同你商量的意思,決不是拒絕看稿子,而是請你寬限一些時間,好像是向你請假,等你批準。如果你的稿子要得急,他即使犧牲寶貴的午睡也要給你看出來;如果不急,他會告訴你一個時間,一般說,他總是提前“完成任務”,把看好的稿子放在那裏等著你。但是,不論是哪一種情況,他絕不會草率馬虎。
在我請他修改文章的過程中,有兩次給我的印象極深。有一次,我按約定的時間去了,他的愛人牟決鳴同誌很抱歉的告訴我:“他剛剛從醫院拔了牙回來,不能講話……”請我改天再來。這時其芳同誌從裏屋趕出來,一隻手用沾著血的手帕捂著嘴,另一隻手一把拉住我,把我按在沙發上坐下,然後,拿一張白紙鋪在我們兩人之間,又取兩支鉛筆,一支給我,一支他拿著,他寫道。“咱們用筆談。”就這樣,他寫一句,我寫一句,我們倆筆談了半個多小時。
另一次,是一個中午,當我推開門進去的時候,我後悔不該來--其芳同誌搖晃著身子來接待我。我看見他幾乎要倒在沙發裏。看得出來,他有些頭昏。他先是非常遺憾地告訴我:“糟糕!我把你的稿子忘在家裏,沒帶到辦公室來,咱們到我家裏去談吧……”我趕忙提醒他:現在正是在他家裏。他略定一定神,看看周圍,恍然大悟:是在家裏。我說,以後再約個時間談吧。他哪裏肯!他說:“你坐著,過幾分鍾我就會好一些。”我們默默休息了一會兒,他就開始談他的意見,談得很詳細,並且事先已經在我的稿子上密密麻麻寫了許多批語。除了談對這篇稿子的一些具體意見,還針對我的問題,談了如何寫文章、如何做學問的一般的意見。
“你的文章好處是有熱情,能感人,但是,能不能把語彙搞得再豐富一點兒?寫文章不能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個詞兒,要想法豐富自己的語言,要下點苦工夫。你看那些藝術大師們,譬如像托爾斯泰,還有一些大理論家,語言多麼豐富,多麼富有表現力,真是妙極了!……”
“我剛剛學著寫點東西,對那些藝術大師們,當然是望塵莫及。我們這一代年輕一點的人,業務已經荒廢多年了,無論如何是不行了,完了。”
他馬上批評我:“不能這樣沒信心,這樣自暴自棄,不能這樣想。好好努力,下點工夫,總還可以做點事情嘛。也不要這樣想:那些藝術大師們、大理論家們的水平是達不到了,就算了,或不敢再寫點什麼了,不能這樣!文章還是要多寫,敢寫!”他想了一想,說:“好象是俄國的哪個作家說過,不要看大狗叫得響,小狗就不敢叫了,也還應該叫幾聲的。這是誰說的,我一時記不起了,但是,有道理。”
“我覺得自己思考能力、分析能力都不行,技巧更談不上,有時候想著有那麼一點意思,可是等寫出來,很平常。我老覺得自己太笨,怎麼有的人就能把文章寫得那麼巧妙呢?”
“當然,寫文章不能不注意技巧,不能不注意形式上的問題;但是更重要、更根本的是要在內容上下功夫,看你能不能抓住問題的要害、關鍵,把問題看得深一點兒,抓得準一點兒。要鍛煉自己分析問題的能力,要多讀馬列和毛主席的書,真讀懂可不容易呀,要學習他們是怎樣抓問題,怎樣看問題,怎樣分析問題的。至於形式上的問題,對了,我還想起你們有些同誌文章的一個通病:缺少波瀾,太平。文章總得有點起伏嘛,一個高潮,再一個高潮,這樣,文章就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