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呂不韋和六國交往的日益頻繁,秦王政的警惕也越來越高。呂不韋究竟想幹什麼?身為文信侯,食洛陽10萬戶,又稱“仲父”,以戴罪之身歸國河南卻不念王恩浩蕩閉門思過,卻交通諸侯,和各國使者打得火熱,盡管還沒有答應各國的聘請,說不定這是待價而沽,看來這位昔日的相國、現在的“仲父”真要圖謀不軌了。這時,秦王政不由得將呂不韋和蘇秦聯在了一起。蘇秦也是東周洛陽人,出身小手工商業者之家,早年拜鬼穀子為師,研習縱橫之術。當時秦經過商鞅變法一躍而成為七雄之首,恰值秦惠王在位,蘇秦就西行遊說,說惠文王以連橫之術。一來因遊說本領沒練到家,二來惠文王即位不久,剛剛殺掉商鞅,因商鞅是衛國人,故惠文王對入秦遊士一概不感興趣,故而這次遊說以失敗而告終。蘇秦回到洛陽之後,又苦學3年,轉而遊說燕齊韓魏趙楚以合縱之術,即遊說六國聯合抗秦。這一次蘇秦大獲成功,身佩六國相印,成為空前絕後的風雲人物,迫使秦國15年不敢開關東進。難道呂不韋真的要效法蘇秦?即使呂不韋不像蘇秦那樣遊說六國合縱抗秦,隨便到哪一個國家去做相國,對秦國都極為危險。因為第一,呂不韋本身有洛陽10萬戶封邑,如有異心,則這10萬戶非秦所有,這可是秦國近1/5的人口啊!各國爭來爭去不就是為了土地和人口嗎?如呂不韋有異心,這以洛陽為中心的三川之地就危險了。第二,蘇秦之與秦隻不過是外敵,合縱成功靠的隻是其對當時列國間形勢的把握和觀言察色、揣度人主心理、能言善辯的本領,加以當時各國間的固有矛盾,其合縱的成功隻能是暫時的,不能久遠。故隨著張儀連橫的展開就土崩瓦解了。而呂不韋為秦相多年,對秦內政外交、山川人情了如指掌,在列國中間享有極大威望,若他到列國為相,即使他不去遊說,不佩六國相印,也會自發地形成一個聯合抗秦的聯盟,其危險程度哪裏是昔日的蘇秦所能企及的。絕對不能允許這一幕的出現,必須防患於未然。
但是,在如何處置呂不韋的問題上,秦王政倒頗費些思量。是借事件追究呂不韋責任?不合適。時間已過去兩年多,舊帳是不能再提了。以裏通外國的罪名治之?也不合適。因為秦律中沒有禁止和諸侯國使臣交往這一條,特別是收回逐客令以後,六國賓客遊士自由出入秦境是法律允許的,更何況呂不韋並沒有什麼叛國投敵的真憑實據。經過反複思考,秦王政乃決定采用釜底抽薪的方式,剝奪呂不韋的封戶,把呂不韋遷離洛陽,於秦王政十二年(公元前235年)仲春,命特使馳赴洛陽,將呂不韋遷往蜀地。
自回封地以後,轉瞬間已近兩年,在這段時間裏,呂不韋雖然沒有了相權,但日常生活和在任時沒有什麼不同,終日賓客盈門,歌功頌德之聲不絕於耳,在原來的3000賓客之外,又招來了許多新人,六國的禮聘不僅滿足了他的心理需求,同時也增加了他複出的可能性,放眼秦國上下,功勞才幹有誰能和我呂不韋相比?秦王罷我相職迄今為止已經兩年多了,相位還空在那裏,沒有人能擔此重任,就充分地說明了這一點,當今秦相舍我其誰乎!就在呂不韋沉浸在自我編織的美夢裏時,秦王的使者到了。呂不韋接報以後,以為夢想就要成真,急忙正冠肅衣,出府迎接。他哪裏知道,使者帶來的不是秦王的任命書而是遷蜀令,命令的理由很簡單:“君何功於秦?秦封君河南,食十萬戶?君何親於秦,號稱仲父?其與家屬徙處蜀。”意思很明白:你有什麼功勞被封文信侯還食洛陽10萬戶!你和秦王有什麼親?敢稱“仲父”。你無功無親,居然封侯食邑,還稱仲父,不是欺天罔上嗎?本應治罪,現在既往不究,趕快交出封邑,隨同全家遷往蜀地反省罪責吧。
讀著秦王的手諭,呂不韋一下子清醒過來了。他明白自己的政治生命就此完結。他沒想到由他一手教導培養的親生兒子會這樣對待自己,不僅不念任何私情,竟然把自己以往對秦國的不世之功輕飄飄地一筆抹煞,自己不是什麼功臣而變成了竊國大盜了。他後悔,後悔沒有看透嬴政的為人,後悔自己過於自信,後悔一年多以來大張旗鼓地招徠賓客、交通諸侯,後悔自己熟習帝王之術而忽略了如何使用帝王術來保護自己。如果在這一年中能繼續韜光養晦,像在鹹陽時閑居那樣,不這樣招搖,也許不會招致秦王的忌恨,也許還能繼續做個洛陽主人。現在一切都晚了,等待自己的隻能是屈辱的流放生活。
流放到了蜀地,是否就能度過殘生?答案並不那麼肯定。呂不韋回憶自己一生沒有什麼對不起秦國的地方,更沒有做什麼對秦王政不利的事,即使是眾多的六國使臣重金禮聘也沒有過任何背叛秦國的念頭,可秦王政為什麼還是要把自己一步步地朝絕路上逼呢?這時他耳畔突然響起了範蠡勸文種說過的話:“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範蠡和文種都是越王勾踐的大夫,是越王勾踐的左膀右臂。吳越爭霸時,這二人曾為越王勾踐出謀劃策,陪伴勾踐臣事於吳王夫差,而後上下戮力,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終於滅掉吳國,並北上爭雄,稱雄一方。在完成滅吳大業之後,範蠡先泛舟江海,到齊國去頤養天年,隨後寫信給文種講述兔死狗烹的道理,指出勾踐“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要文種早早引退。文種自以為功大尚不至於被烹,就稱病不朝,結果被勾踐賜死。曆史往往會有驚人的相似之處,把曆史和現實結合起來,真令人不寒而栗。秦王政年幼時要人扶持,需要他這一個仲父,就左一個仲父,右一個仲父,待他呂不韋絲毫不亞於親生父親。現在長大了,翅膀硬了,不需要什麼仲父了,就翻臉不認人,稱仲父成了一種罪過,連秦莊襄王親自決定的封侯食邑也一起否定了。這和越王勾踐又有什麼不同!盡管秦王政還沒有一下將自己賜死,但這隻是個時間問題,先讓自己過一段流放生活,受盡淩辱,然後再找個理由將自己處死,隻怕到那時還不如文種來得痛快,處死的方式可能殘酷得多。這在秦國曆史上不是沒有先例,商鞅的結局不就是寫照嗎?
商鞅也是衛國人,和呂不韋是同鄉,是衛國宗室之後,本姓衛,入秦被封於商而名商鞅。商鞅自幼研習諸子百家,精通各派學說而崇尚法家學說。公元前361年秦孝公即位,當時秦國落後,國貧民弱,為東方各國所不齒,連參與盟會的資格都沒有,孝公乃發布求賢令,宣布“有能出奇計強秦者,吾且尊官與之分土。”商鞅聞訊入秦,見到孝公以後,先說以“帝道”即道家理論,後說以“王道”即儒家理論,孝公都不感興趣,聽著聽著就打起了瞌睡,還責備引薦商鞅的人無能,後來商鞅乃說起“霸道”。這是法家學說,不尚空談而重實效,專講富國強兵之術。秦孝公聽後十分讚服,立即任用商鞅主持全麵的社會改革。其基本方針是重農重戰,一民於法,加強君權,剝奪各級貴族的各種特權,要想升官發財要麼努力耕作,要麼殺敵立功,把各種獎懲、權力和義務以及百姓吏民的日常行為都以法律的形式公之於眾;在法律麵前一律平等,違者重辦。那些被剝奪了特權的舊貴族反對新法又不敢公然違抗,就由公子虔、公孫賈出麵教唆太子駟故意犯法。公子虔和公孫賈都是太子駟的老師,太子年幼,犯法不便動刑,商鞅就治公子虔和公孫賈教導無方、教唆犯罪之罪,處公子虔以劓刑即割去鼻子,處公孫賈以黥刑即在麵頰上刺字,把那些心懷不滿的舊貴族都鎮住了。從此以後,秦國上下有序,人人努力農耕,個個奮勇殺敵,秦由一個被動挨打的弱國一躍而為七雄之首,商鞅成為秦國第一大功臣。可是就是這麼一位使秦完成了由弱到強、由窮到富的曆史轉折的著名人物,因為在改革過程中得罪了舊貴族,最後落了個被車裂的下場。公元前338年5月,孝公病故,太子駟繼位,是為秦惠文王(公元前337年至前311年在位),公子虔趁機誣告商鞅謀反,惠文王立即下令逮捕商鞅。其實,惠文王完全知道公子虔所告是一派謊言,他親眼目睹了商鞅變法給秦帶來的巨大成功,也親眼目睹了商鞅入秦十幾年以來南征北戰,給秦立下的赫赫戰功,也明白以後還要按商鞅的路子走下去,他之所以要逮捕商鞅,就是因為商鞅功勞太大,又專權自恣,留在身邊多有不便,至於商鞅和公子虔之間的私人恩怨倒是次要的。最後商鞅逃到自己的封地,企圖組織反抗未果,本人被車裂,滿門老小數十口也被殺得個雞犬不留。
撫今追昔,呂不韋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心寒。自己不是親筆寫過:“審知生,聖人之要也;審知死,聖人之極也。”聖人和凡人的區別就在於聖人明白為何而生,為何而死,在什麼樣的情況下該生,在什麼情況下要死。既然活著已無所作為,徒增屈辱,不如盡早地結束生命,既可表明自己無愧天地的心跡,保全自己的人格,又可以警示後人,說不定還能換來一家老少的平安。你秦王要除掉的是我呂不韋,我的家人和你無冤無仇,我死之後,總不至於斬草除根吧!想到這裏,呂不韋整好衣冠,取出鴆尾,在酒裏緩緩地攪動了一會(鴆是傳說中的一種毒鳥,雄的叫運日,雌的叫陰諧,以蝮蛇為食,其羽毛美麗而劇毒,置其羽於酒中,飲之立斃,無藥可救),然後一飲而盡。
呂不韋,這個濮陽富商、奇計買國的一代權臣,就這樣用自己的雙手結束了他傳奇的一生。一縷幽魂,飄渺而去,似乎要向人們訴說他一腔的悲哀和憂憤。
呂不韋死了,但事情並沒有結束,其家屬還在,詔書上不是明明寫著“其與家屬徙處蜀”嗎?呂不韋既死,可以不遷蜀地,其家小當然照遷不誤。因為秦王政既要除掉呂不韋,也要收回洛陽10萬戶,若把呂不韋家小留在洛陽,要收回文信侯府邸就不方便,總得給這一家老小一個棲身之地嘛。對這一點,秦王使臣一清二楚,何況,君無戲言,所以其家屬是非遷不可。就在呂不韋死後第二天,呂不韋一家連同傭人奴仆就在士卒的押解之下踏上了遷蜀之路。
呂不韋自殺和他的家屬如期遷蜀的情況很快傳到鹹陽,秦王政自然是高興異常,同時也有一絲哀傷。這是因為他畢竟是在呂不韋的監護和培養下長大的,撫育之恩、骨肉之情尚未完全泯滅,有一絲同情、幾分憐憫是自然的。不過這種念頭在秦王政腦海中轉瞬即逝,那種徹底解脫枷鎖的感覺使他迅速地擺脫了個人感情的糾纏。從此以後,秦國上下再也沒有人用俯視的目光對秦王指手劃腳,沒有人再敢擺出老資格教他如何為君、如何治民的道理了。什麼克製自己欲望,實踐仁義道德等等,統統見鬼去吧,我嬴政就是要最大限度地滿足自己欲望,統一全國,君臨天下。要用我自己的方式開創一個新的時代,鏟除“仲父”算得了什麼,為了目的,不擇手段,別說是什麼“仲父”,就是親父,不也是一樣鏟除麼?這在曆史上可不勝枚舉,沒有什麼不安的!
就在嬴政躊躇滿誌、興高采烈之際,忽然有人來報,說數以千計的賓客遊士及官吏雲集洛陽為呂不韋舉行葬禮,前往吊唁的絡繹不絕。原來,呂不韋是作為罪臣而死的,隻能拋屍荒野,任憑日曬雨淋,飼狼喂虎,以儆效尤;加上不韋全家遷蜀,是無人也沒有人敢為不韋收屍安葬的。但呂不韋養士多年,賓主之間結下了許多生死之交,而當時士人行事以“義”字為先,“士為知己者死”成為士人的共同原則。在呂不韋的賓客中固然有見風使舵的投機分子,更多的則是忠心耿耿之士。他們為了報答呂不韋的知遇之恩,遂不顧禁令齊集洛陽為呂不韋發喪,葬呂不韋於北邙山下。發喪之日,洛陽城內,萬人空巷;北邙山下,哀聲陣陣,人人披麻,個個戴孝,天地為之動容,山川為之改顏。在一片追憶聲中,夾雜著對秦王的不滿。嬴政聞訊,勃然大怒,立即下令:“凡參與呂不韋葬禮者,是秦國以外的人一律逐出秦國;是秦國人,擔任六百石以上官職者,削去爵位(按:秦行20級軍功爵製,爵1級者賜田1頃,可以做五十石之官,爵2級者賜田200畝,可做百石之官。秦國官吏大都有爵位),流放遠方;官在五百石以下,沒有親自參加喪禮而表示慰問的人,一並流放,保留其爵位。從今以後,若有像、呂不韋這樣目無君主對抗朝廷者一律處死,滿門抄斬。”令出法隨,數以千計的呂不韋的賓客舍人或與呂不韋有瓜葛的人,無論朝野,或逐出秦國,或遷離原籍,有的流放巴蜀,有的流放到西北臨洮地區(今甘肅臨洮),鹹陽人口為之銳減,洛陽戶籍也因此改寫。這一道命令的打擊麵太寬了,遠遠超出了逐客令的範圍,蒼天似乎也有不滿,整整一個春天,居然沒下過一滴雨,大地龜裂,河床幹涸,蝗蟲蔽日,饑民遍地。但秦王政憑借手中的權力、完善的製度和父祖們積聚下來的糧食財富,依然把農民牢牢地束縛在土地上,安然地度過了災荒,之後揮動鐵騎開始了他的統一六國的戰爭,從公元前230年滅韓開始,到前221年齊國滅亡,在短短10年時間裏,馬不停蹄,以摧枯拉朽之勢統一了天下,成就了一代帝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