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1 / 3)

就在呂不韋就國河南不久,秦國政壇又發生了一件大事,這就是有人上告韓國的鄭國是個間諜,宗室大臣紛紛要求把那些賓客遊士統統趕回他們老家去,免得他們吃著秦國的糧食還對秦國政事指手劃腳。

原來,早在兩年前,鄭國就從韓國來到鹹陽,要為秦國在關中地區興修水利。秦以農戰立國,對水利極為重視,李冰父子在蜀地興修都江堰造福一方家喻戶曉。關中地區雖然一馬平川,沃野千裏,有渭水、涇水穿境而過,但實際上沒有充分利用涇、渭水利造福百姓。當時還任相國的呂不韋獲悉之後,立即同意了鄭國計劃,征調民夫修一條從池陽瓢口(今陝西涇陽縣北)至北洛河長300餘裏的水道,引涇水澆灌關中東部土地四萬餘頃(合現在200萬畝弱)。可是,鄭國來秦的主觀意圖並不是支援秦國經濟建設,而是來施行韓國“疲秦”計劃的。當時韓國勢弱,對秦國的東進無力阻止,韓安王昏庸無能又自作聰明,想出了這麼一個“疲秦”的陰謀,即派水工(相當於今天的工程師)鄭國到秦國興修水利,消耗秦國人力物力,使之無力東進,以達到自身苟延殘喘的目的。這是愚蠢的,呂不韋當時已有覺察,隻是見修渠有利不予追究而已。現在之所以被揭發,真實原因是借此機會清除呂不韋在朝廷中的影響,故而在揭發鄭國是韓國間諜的同時,宗室大臣趁機上書“諸侯人來事秦者,大抵為其主遊間於秦耳,請一切逐客”。

秦國自春秋以來就有重用客卿的傳統。當年秦穆公之所以成為春秋霸主之一,就是因為他手下有一批來自異國的人才,如百裏奚、由餘、匹豹、蹇叔等等都來自於別的國家。百裏奚本是虞國大夫,後成為晉國俘虜,被晉國作為陪嫁奴隸送往秦國,後逃到楚國成為奴隸,穆公聽說百裏奚才華出眾,就用5張羊皮即一個奴隸的價格把他買回秦國,拜為大夫。由餘本是西戎人,出使秦國,穆公見他見解不凡,學識淵博,精明強幹,使用離間的手段使戎王懷疑由餘,讓由餘對戎王失望,最後把由餘留在了秦國。正是有由餘、蹇叔、百裏奚等人的輔佐,穆公才能“益國十二,開地千裏”,成就一代霸業。秦孝公時,下求賢令,“有能出奇計強秦者,吾且尊官與之分上。”於是衛鞅(即商鞅,本是衛國公子,入秦被封於商而名商鞅)入秦,推行變法,使秦成為戰國七雄之首。在此後的曆史中,各國士人效力於秦者不勝枚舉,秦國的名臣將相大半來自異國,有姓名可考者達五六十名,他們為秦國的霸業和統一立下了不朽功勳。嬴政親政後,朝堂上仍有眾多的來自異國的臣僚。這些,秦國宗室大臣是明白的,為什麼現在突然提出“一切逐客”呢?這除了清除呂不韋勢力這個原因之外,還有更深層的原因,這就是宗室大臣要壟斷仕途。以往重用客卿,是出於現實需要,沒有人才優勢就不能在殘酷的爭霸兼並戰爭中獲勝。現在形勢變了,六國衰亡已成無可挽回之勢,秦國統一天下隻是個時間問題,沒有這些賓客遊士,秦國一樣能統一天下,留他們在秦國已無多大意義,徒增分羹對象而已。再者,秦國尚武,重視軍功,許多將軍和大臣以及地方長吏都是靠軍功入仕的,是在槍林箭雨中殺出來的,他們看著這些賓客遊士身無尺寸之功,未蒙矢石之險,也養尊處優,就憑著多讀幾本書,就出入宮廷,對朝政指指點點,有的還身居顯位,心裏實在不舒服。故而逐客的奏議一經提出,立即得到眾多人的附和。

嬴政聽說鄭國是韓國奸細,並且在秦國呆了近兩年,極為震驚和惱怒,當即傳令將鄭國押上朝堂,親自審訊,看他憑什麼能在秦國隱藏這麼久,是不是有什麼人庇護他,特別是要看看他和呂不韋有什麼牽連。不料鄭國來到朝堂,鎮定自若,對韓王“疲秦”之計供認不諱,雖然因羈押監獄而蓬頭垢麵,但言談舉止倒也落落大方。直到嬴政傳令將鄭國推出斬首時,鄭國也沒供出他和呂不韋有什麼關係,隻是請求在死前能說一句心裏話。看著鄭國氣定神閑的樣子,嬴政答應了他的請求,鄭國說:“罪臣隻是水工,不管什麼疲秦不疲秦;大王為什麼不等我把水渠修好之後再殺我呢?到那時渭北的鹽堿瘠薄之地不就可以成為一片沃野了嗎?”嬴政還以為他會請求赦免呢,沒想到鄭國會說出這一番道理,水渠修成對秦國確實有利,現在已進行大半,這個人殺不得,遂轉怒為喜,即傳令赦免鄭國,命他繼續主持水利工程。不久,一條從涇河橫貫渭北的水渠修成了,使秦國獲得了巨大的經濟利益。人們為了紀念鄭國,就將這條水渠命名為鄭國渠。

韓國間諜案以喜劇的形式結束了,對逐客的問題則照準執行,就在釋放鄭國的同時,嬴政下令“大索,逐客”。就是在全國範圍內搜索賓客遊士,無論少長、是否任職,一律趕出秦國。舉國上下,人心惶惶,成群結隊的遊士賓客在士卒的監視之下,淒淒惶惶,逶迤東行,懷著對名利的夢想,抱著治國良方以及對未來的迷茫,依依不舍地離開鹹陽,盡管這些賓客個個鐵嘴鋼牙、巧舌如簧,可誰也不敢上書勸諫。他們深知秦王政的脾性,了解逐客的目的,勸諫徒惹災禍,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呂不韋的三千門客全部在驅逐之列,其中包括已任客卿多年的李斯。

李斯自任呂不韋舍人開始就和少年嬴政有接觸,因嬴政賞識而任客卿、長史,參與機務,謀劃軍國,無論是在內部權力鬥爭中還是在對外軍事外交中,都為嬴政出過不少好主意,早已進入了秦廷權力中心。他雖然是由呂不韋舍人起家,但實際上已成為嬴政心腹密友,他明白秦王逐客的目的是清除呂不韋勢力,但他萬萬想不到的是自己也在驅逐之列。他看著六國滅亡已指日可待,自己要做“倉中碩鼠”的理想即將成為現實時而破滅,想起多少年以來六國士人對秦國富國強兵所作出的輝煌貢獻,實在是不甘心就此離秦;回憶起和秦王相處的朝朝暮暮,真不願相信秦王真的會如此絕情絕義,會把賓客全部趕走。李斯輾轉反側,心潮起伏,時而憤悶,時而悲哀,就在家人收拾細軟、打點行裝的時候,他奮筆疾書,給秦王政寫了一封奏書,在動身離開鹹陽的同時,派人呈給秦王。

李斯的這篇奏文就是被司馬遷全文收入《史記》後又被選入《古文觀止》、千古傳誦的《諫逐客書》。在《諫逐客書》中,李斯開宗明義地寫道;“聽說朝廷中的部分大臣在議定逐客令,我以為這樣做太過分了。”隨後,李斯從秦國曆史入手,指出客卿對秦國發展的貢獻,說:“當年秦穆公求賢,從西方戎族請來了由餘,從東方的宛得到百裏奚,從宋國迎來蹇叔,從晉國挖來了丕豹、公孫枝。這5位賢臣都不是秦國本土人,受到穆公重用,結果使秦國強盛,向西兼並二十餘國,稱霸西戎。至秦孝公時,用商鞅之法,改變秦國風俗製度,使秦國富強、百姓樂業,東方諸侯紛紛結好臣服於秦,戰勝楚、魏之師,開地千裏,至今稱雄。秦惠文王時利用張儀之計,取得東方三川之地,兼並了西南巴蜀地區,北取上郡,南取漢中,使楚國的郢、鄢地區成為秦國領土,又在東方成皋的險要地區,取得肥沃豐美的土地,擊敗六國合縱,使他們不敢公然與秦為敵,直到今天我們還在享受著張儀的功勞。昭王時,重用範雎,貶斥貴族穰侯魏冉及華陽君,使公室強大,杜絕貴族私人勢力的發展,東向蠶食諸侯土地,成就秦國帝王之業。這4個君主都因為重用客卿才成就其功業。由此看來,客卿哪有對不起秦國的地方?假如這4位君主拒絕客卿,遠離外來的賢士,怎能有現在秦國的強大呢?”

在追溯了秦國重用客卿而強大的曆史之後,筆鋒一轉,又用比喻的方式,從現實入手勸說秦王:

“現在,大王有昆山美玉、隨和之寶,掛著明月一樣的珍珠,身佩太阿之劍,騎著千裏駿馬,打著翠鳳旗幟,立著靈龜的皮鼓。這些珍稀的物品都不是秦國出產,可是君王卻很喜歡他們,如果隻能是秦國出產的才能使用,那麼,夜光璧就不能裝飾於秦國朝廷,秦廷內也就不能有犀角象牙製成的器物,鄭魏兩國的美女更不能在宮中侍候大王了,外來的寶馬也不能在大王的馬廄中供您騎馭,江南的金錫、西蜀的丹青也無法運入秦地,還有那宛地的珠寶,阿地的絲帛,窕窈的趙國美女、美妙的鄭衛音樂也都無法為大王享用了。可現在秦宮中流行的都是鄭衛之音。如果按照秦國以外的東西統統不要的原則,這些音樂也要被取消,隻能上演傳統的秦國樂器,就是敲瓦罐,彈竹片。可是大王還是喜歡鄭衛之音,不願聽那敲瓦罐的聲音。為什麼?無非是稱心快意而已。可是,現在卻不問人的才幹如何,人品怎樣,隻要不是秦人,就一律驅逐出境。這豈不是把人看得連珠玉聲色都不如嗎?這種做法哪裏像是想製服諸侯、統一天下的君主呢?”

通過舉事實、講道理,說明僅靠秦國本土的物質和文化都不足以強兵富國的理由,說明吸收外國人才的重要之後,李斯在最後則指出“逐客”的嚴重後果:

“臣聽說地方廣大,糧食必多;國家強大,百姓必多;兵強將壯,士卒必然勇敢。因為泰山能吸納一粒一粒的土壤,才成其高大巍峨之姿;河海能吸收細小的溪流,才成其浩蕩深長之廣。當君王的對百姓一視同仁,才能表明他的仁德,得到百姓的擁護。所以,土地沒有四麵八方的限製,人民沒有國家間的區別,可以自由移動,才能成就三皇五帝的事業。可是現在大王下令逐客,把來投奔的六國賢士普通百姓全部趕走,這不是資助敵國,迫使他們為各諸侯國建功立業嗎?這樣一來,天下有識之士不敢西來,正是“給寇借兵,給盜送糧’。大王要知道:不產於秦而秦國離不開的物品並不少,雖不是秦國人而願為秦國效力的士人也不少。現在下逐客令,勢必將士人趕往敵國,削弱了自身,結怨於諸侯,是難以保證國家安全的。” 李斯把奏書送出之後,即啟程東行,但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行程很慢很慢。因為他想知道秦王對奏書的反應之後再對去留問題作出最後決斷。這是因為,一方麵,他知道秦王政的剛愎自用,不太容易接受別人的勸諫,唯恐自己措詞不當觸怒龍顏,故而選擇在啟程時派人送上奏書,一旦發生不測,自己有個逃生的機會;另一方麵他對自己酣暢淋漓、說理透徹而又論證巧妙的奏書抱有相當的信心,認為很有可能使秦王回心轉意,故而沒有迅速離去,對重返朝廷,官複原職抱有一線希望。的確,李斯《諫逐客書》的行文技巧是極為高超的,這不僅僅是他的文辭優美,一氣嗬成,更重要的是他避開了任何可能引秦王不快的人和事,又緊緊扣住秦王要統一天下這一理想而展開說理。首先,他立論的基點是若要完成統一大業必須吸納四方之士,這一點最能打動秦王,茅焦勸說秦王迎回太後已證明了這一點。其次,他指出逐客之不可行,但不指明逐客令是秦王政頒布的,而是“吏議”。這樣就給秦王收回逐客令留下了回旋的空間,逐客錯誤是“吏議”的責任,秦王正好收回。其三,敘述客卿對秦的貢獻遠及秦穆公,近抵昭襄王時的範雎,但對呂不韋這一個最大的外來客隻字未提,並且巧妙地點出了“士不產於秦而願忠者眾”這一主題,暗示賓客雖然大都因呂不韋而來,但他們並非都是呂不韋的私人門客,而是為秦效力的,他們是願意忠於大王您的,怎麼能青紅不分、皂白不辨通通把他們趕走呢?比如我李斯曾是呂不韋舍人,後來對大王不一直是忠心耿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