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安邑城出現了一對狀似主仆的人。
南城集市處的民眾有不少人抬起頭,好奇地端詳這兩名外來客。
“這些是什麼?”男人在一個攤位前停下腳步。
“吾主,”火紅頭發的仆人跟隨於主人身後,低聲道,“這是他們交換東西的地方。”
男人有點迷茫,點了點頭,那火紅頭發的仆人又道:“他們互通有無……”
“你們倆!”巡邏的武士過來,無禮地盤問,“從哪來的?!叫什麼名字?”
男人轉身,身後仆人忙一手按在他肩上,朝武士答道:“這是吾主太昊氏,吾乃重黎,自西邊來。”
“來做什麼?”那武士問,“從哪個門進來的?”
祝融想了想,隨手指了一處,說:“從那邊,就是走走看看。”
武士見這主仆二人不似尋常人,心內存疑。祝融又道:“能走了嗎?”
那武士目送他們離開,低聲吩咐人前去彙報蚩尤。
祝融與伏羲則繼續做出一派散淡的閑逛模樣。
“凡人如今竟是都在一起了。”伏羲蹙眉道,“數千年前,他們還零散居住於神州的各個角落。祝融,你怎麼看?”
祝融答:“我一直都有些奇怪,人的外貌,竟與我們十分相似。”
長街一側,一個女人正抱著她死去的孩子淒聲哭號。
“但他們有生老病死。”伏羲說,“發乎苦痛,是以有哭聲。”
祝融點了點頭:“這些人與洪涯境中的神仆也大有不同。”
“他們中間的許多人畢生無緣得入洪涯境,隻能借由祭司之口虔誠朝拜,虔心遠不及神仆。”伏羲不以為然道,再度四下望去。
有安邑武士揚鞭擊打奴隸,傷痕累累的奴隸奄奄一息,躺在街角,身體未愈的腐肉上圍繞著成群的蒼蠅。
同一側,大鍋內正煮熬獸肉燉的湯,湯婆邊拌邊舀,收了來人的貝殼,便舀出一碗。
又有人鞭打牛羊,驅趕著它們朝北城去。
“愈演愈烈。”伏羲喃喃道,“將同類當做奴隸,這是其他族群從未有過的事。祝融,你覺得他們為何會這樣做?”
“這個……屬下實在也不明白了。”祝融道,“飛廉素來與人走得近,說不定能解吾主所惑之事。”
伏羲沉聲道:“他們是人,被擊打的也是人,為何鞭抽棍打,折磨其他同類?”
祝融道:“這確實……或許是彼此的仇恨使然。”
如此一來一往,有問有答,祝融腦海中漸漸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他開始明白伏羲製定天規的意圖了。
他們穿過整個南城,抵達南北城交界處。這裏是一個收押奴隸的營場,奴隸營的圍欄裏關著成千上萬皮包骨頭的戰俘,臭不可聞。
二人離開營區,經過民居處,隻見幾名安邑人拖著一個女子出來,拖進另一間草房裏去。
“這就是女媧為他們製定的嫁娶之儀?”伏羲蹙眉道。
祝融不太確定地說:“說不準……多半是了……吧。”他看伏羲臉色不太對,然而還是硬著頭皮道,“日暮,黃昏時與女結交,謂之‘婚’。”
待到他們走上連接安邑南北兩城的橋,一瞬間,伏羲心頭狂震。
這是他從未想過的事!曾以長流河隔開神州大地,百年前,人族欲渡河尚且不能,如今竟有此長橋跨越了滔滔長流水!
伏羲站在橋中央,身後車馬往來,絡繹不絕,大批牛羊拖著載滿礦石的木車穿越南北兩城。
西天一輪血色落日,映得長流河金輝萬點。橋高近丈,奔騰而來的河水從伏羲腳下飛馳而過,逝者如斯。
就連祝融也從未想過會有這樣一座大橋連起了長流河兩岸,如今麵對著大橋,宛如麵對一個奇跡。
“他們是……”祝融喃喃道,“怎麼將長流河兩岸連起來的?”
一名老者站在橋上,答道:“十萬人的性命哪,才成就了這座橋。”
伏羲轉身,問:“人族聚散不過千百,何來十萬人眾?”
那老者欷歔道:“吾王有‘劍’。傳說那劍乃是王的胞弟所鑄,出爐時毀掉了整座鏖鏊山,能毀天滅地,弑鬼屠神……”
聞聽此言,伏羲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那老者不察,兀自喃喃道:“無往不利,無堅不摧,王以始祖劍統一了南北三千部落,整個神州都臣服於他的劍下……”
老者拄著拐杖離開,搖頭道:“都是命哪……都是人命……”
伏羲沉默半晌,轉身離去。
他與祝融走下長橋,進入安邑北城,兩人站在祭壇前,抬頭看著祭壇上懸浮著的一物。
祝融說:“羲皇,這大概便是‘劍’了……上麵有我的神力。燎原火、玄冥水、烈瞳金、青萍風……我曾親手交出。”
“濁氣。”伏羲沉聲道,“神州大地不少濁氣都以此處為宣泄口,這把‘劍’的周圍正是濁氣彙聚之地……凡人如何做到的?你知道它的來曆?”
祝融點頭:“它是被一個人鑄出來的,若沒記錯,那人名為……襄垣。”
“你認識舍弟?”蚩尤的聲音響起。
祝融轉頭,退到伏羲身後,蚩尤以不善的目光打量二人。
紅頭發的男人……蚩尤覺得這人有點眼熟,然而祝融的容貌與他往昔在洪涯境時所見大有不同,蚩尤沒能認出來,隻覺得麵前另一名男子隱隱有點不怒自威的氣勢。
蚩尤將獸骨麵具推至額頂,沉聲道:“襄垣,舍弟襄垣。”
伏羲雙眸內蘊千萬年虛空,萬物興滅在他的瞳中旋轉。
他也開了口:“襄垣……就是造這物之人?”
蚩尤道:“正是,他已故去,兩位可是他的舊友?你叫太昊?今日手下來報,安邑有貴客到訪。”
伏羲問:“這是你的國度?我聽他們喚你做‘王’。”
蚩尤淡淡道:“是的,若有興致,太昊兄可願在城裏走走?”
伏羲點了點頭,蚩尤做了個請的手勢,盡待客之道,領著伏羲走進北城深處。
城中黑霧繚繞,在那些霧氣的籠罩下,隱約可以看到星火四濺。
“太昊兄認為,”蚩尤道,“今日安邑如何?”
伏羲不置可否,反問道:“你建這麼一座城,耗去了多少同族性命?”
“沒有多少。”蚩尤答。
他們穿過石板鋪就的長街,路的兩側,捶打鐵砧之聲清脆而此起彼伏,整座北城就是一座巨大的冶坊,隻要眼睛能看得見的地方,便有工匠在忙碌的身影。
他們甄選礦石,熔煉鐵漿,注入模具……
“劍。”蚩尤說,“絕對的威懾之力,沒有人不恐懼。隻要讓人自發的戰栗,甚至無需殺死他們,神州便歸我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