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句實話,”襄垣淡淡說,“陵梓,我很快又得走了。”
陵梓猛地睜開雙眼,抓住襄垣手腕:“你說什麼?又要去哪裏?!”
襄垣忽然不忍心再提這個話題,打岔道:“蚩尤呢?”
“我們的首領大人,這幾天正在和能通天徹地、預知萬物的祭司膩在一起呢。”辛商漫不經心的聲音從兩人頭頂響起。
安邑第一刀手走到襄垣的另一邊坐下,繼而與他們並排躺在草地上。
陵梓道:“辛商,襄垣說他又要離開了。”
襄垣說:“先別提這個。”
辛商枕著自己的手臂,雙腿略分,像個人字。他閉著雙眼莞爾道:“襄垣,男人總要回家的,安邑是你的故土。確實有人不喜歡你,但就算你漂泊天涯,何時是個盡頭?”
襄垣沉默了。
辛商又緩緩說:“你在別的部族裏都是客人,隻有在安邑,才是自己,你不覺得嗎?”
襄垣長長地歎了口氣。
“蚩尤在哪裏?”陵梓忽然就想起了外來客的事。
果然,辛商懶懶道:“在和外來客商量事情,已經兩天兩夜了。”
襄垣說:“其實不能全怪那外來客,他也是為了安邑好。”
辛商“嗯”了聲,比陵梓和襄垣年歲稍長的他有種兄長的成熟沉穩風度,少頃他又開口說:“襄垣,你就算鐵了心,在族裏煉你的劍,蚩尤難道還能把你趕出去?做事瞻前顧後,畏首畏尾,哪有半分男人的樣子?”
襄垣答道:“不,我不是這麼想的。”
三人都沉默了,隻聽見河水嘩嘩東流。
過了很久很久,陵梓說:“你怕被外來客說中,是嗎,襄垣?”
“是。”沉默的襄垣終於開了口。
辛商眯起眼,嚼著一根草稈,淡淡道:“以前世上沒有安邑。”
陵梓笑了笑,隨口道:“以後呢?”
辛商說:“以後,世上說不定也不會再有安邑。”
“你們沒看到嗎,就在河對岸的合水部,雪原中死在你手中的北地合部,遠方的天虞族,雲夢澤大大小小的部落……它們都曾經存在,又逐一滅亡,漫長的時間像咱們麵前的河水一樣,把它們衝刷得幹幹淨淨,一點痕跡也沒留下來。哪有千秋萬代的部落,堅不可摧的戰士?最後都會消失的。”
陵梓開玩笑地說:“你這個預言可比外來客的可靠多了。”
辛商一哂道:“所以,放手去做,也沒什麼,不因為你的劍而覆滅,也總會有別的原因,說不定哪天一場大旱,一場洪水……”
襄垣“嗯”了一聲。
“這就是你教給我弟弟的東西,辛商?”蚩尤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我總算知道他是跟誰學的了,你還教了他些什麼?我警告你,辛商,把嘴閉上。”
辛商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陵梓哈哈大笑。
“你跟外來客在談什麼?”辛商隨口問。
“我告訴過你很多次了,不要叫他外來客。”蚩尤不悅地說,並嚐試著擠進這三個人中間。
但襄垣居中,辛商左,陵梓右,根本沒給他留位置。蚩尤的這個舉動異常困難,更令他有種遊離於小圈子外的被排斥感,最後隻得在辛商左邊躺下,四人並排。
蚩尤說:“我問他關於洪涯境的一些事。”
襄垣淡淡道:“這次又想換哪位神明來給你下命令?”
蚩尤不以為然道:“沒有什麼神能向我下令,但請你尊重我的祭司,襄垣。鍾鼓的事情陵梓已經告訴我了,我有幾句話想問你。”
襄垣冷冷道:“我也有話想問你。”
陵梓馬上起身:“我得回去把我和襄垣住的屋子蓋完,失陪了。”
辛商摘了嘴裏草稈:“嗯……我得順便給咱們首領也蓋個,聽說他打算成婚了……失陪。”
陵梓和辛商走了。
蚩尤說:“陵梓說你被鍾鼓燙上烙印時……”
襄垣怒道:“那不是烙印!我不是他的奴隸!”
蚩尤換了種說法:“那麼,是祭司與神明間的契約。陵梓將你們的旅途詳細向我說過了,他提到一件事:你,看到過燭龍之子的一點記憶。那是什麼?”
襄垣默認了這個說法,緩緩說:“當他還是一條小龍時,想讓他的父親看到夜晚的星辰,所以衝進了龍穴,後來引發了一些事,在他的心裏,一直擔心銜燭之龍因此而死……”
蚩尤眯起眼,陷入了沉思之中。
“你有什麼打算?”襄垣打斷了兄長的思考。
蚩尤答:“未來在於人心,而非現在。”
襄垣說:“所以呢,我得到了首領的允許,能把劍冶煉下去了?”
蚩尤說:“當然,鍾鼓不也是這麼想的嗎?陵梓告訴我,你還需要一些中原沒有的物資。”
襄垣不無嘲弄地說:“你該不會打算拿一把弓,把從天上過的神明射下來,再從他們身上奪取一些……”
蚩尤抬手摸了摸襄垣的額頭,答道:“是的,我們得想辦法得到蓐收、祝融、飛廉和共工四位神明的源力。”
襄垣譏諷的笑容凝住了,蚩尤的那個動作他從小感覺到大,最熟悉不過。
記憶裏的某一次,蚩尤拍了拍自己的佩刀,摸摸十三歲的襄垣的頭,說:“我們得殺了它。”
而緊接著,蚩尤率領族人,設伏殺掉了力量強橫的巨鳥比翼。
每一次他胸有成竹時,都會摸摸襄垣的額頭,說:“在這裏等我,很快回來。”
“你想怎麼做?”襄垣蹙眉,知道蚩尤是認真的了,而這件事就連他也想都不敢想。
蚩尤道:“我詳細詢問過玄夷,他告訴我,每隔一百年,諸神都會在洪崖上聚會。”
襄垣深深吸了口氣,蚩尤繼續道:“那時,洪涯境還會撤去屏障,供人類進入朝拜眾神,所有神明的祭司都會去,我們當然也可以。”
“然後呢?”襄垣的聲音有點發抖,“你該不會想讓我去把他們全殺了吧?”
蚩尤的聲音帶著笑意:“你有這個能耐?這次我必須親自去,能要的要,不能要的再另想辦法。”
襄垣忙說:“我也得去!”
蚩尤懶懶道:“你別給我添亂就行。”
襄垣忍不住說:“你別亂來……”
蚩尤說:“我雖自負,卻不愚蠢,在你的心裏,哥哥就是這麼辦事的嗎?”
“那你打算怎麼做?”
蚩尤哂然:“還沒想好,見機行事。”
襄垣點了點頭,他閉上雙眼,心中卻已被蚩尤掀起驚濤駭浪,這個想法實在太過大膽了。
又過了很久很久,直至襄垣以為蚩尤大概睡著了。
“玄夷沒再阻止你嗎?”襄垣輕輕地說,像在問蚩尤,更像在自言自語。
蚩尤渾厚而低沉的聲音答道:“在安邑,說了算的隻有一個,不管他有什麼理由,最後決斷的都不是他,而是我。”
襄垣不再說話了。
蚩尤忽道:“這地方不錯,差點睡著了。”
“你選了個好地方,安邑會興盛起來的。”
“我也希望。”
河水奔騰不息,星辰在夜幕邊緣閃現,青草的氣味被風卷著吹來,沁人心脾。長流河畔,安邑的村落內家家戶戶點起燈來,一片新天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