蚩尤道:“不,春天必要耕種,往後才有餘糧。我們一樣拖不起。”
襄垣不置可否,轉身取出熔爐內的劍,再錘打幾下,浸入雪水中淬火。
熔爐溫度漸低,火焰從青藍褪回赤紅,劍入水嗤的一聲響,霧氣四散,水槽內冰塊叮叮當當碰撞,悅耳動聽。
襄垣取過一把銳利的鑿,在劍脊上釘出一路小缺口。
“要偷偷出去打獵也可以。”襄垣淡淡道,“你記得咱們小時候,和辛商、陵梓在龍淵山腹裏的那個小房子嗎?”
蚩尤眉毛動了動,從沉思中回過神,笑道:“你還記得最裏頭的那個地方?”
襄垣隨口道:“還……還算印象比較深刻吧,那個石室通向龍淵東嶺下,不是嗎?”
龍淵地底通路已存在了近百年,誰也不知道它為什麼存在,仿佛是天地留給安邑人的一個天然墓地。經數代人在原本基礎上的持續開拓、采礦,已把山體底部拓出一個四通八達的地下迷宮。
小時候族人大舉出獵,蚩尤無事可做,便與辛商進山探索,最後在一個非常偏僻的通道裏,發現了盡頭的一間石室。石室幽暗深邃,又連著更多的通路,蚩尤與辛商險些在裏麵迷路,最後好不容易才從龍淵東山腳處走了出去。
而後蚩尤把陵梓也帶過去,某天襄垣好奇,跟在三人身後,發現了這個秘密所在。蚩尤把幼弟責罵了一頓,最後四人約好共同守住秘密,不再朝外人提及。
從那天起,石室就成為這四個半大小孩子藏東西、躲起來聊天、建立新家的地方。猶如一個秘密之地。
當然,長大後蚩尤和辛商各自擔任了族中重要職務,是大人了,也再不會去了。又過數年,襄垣離家出走,陵梓也已成人,那個地方便從此荒廢著。
襄垣這麼一提,蚩尤才想起有一條路可以通往山下,若在背後發動突襲……他決定這就回去看看,說不定能製訂出一個完整的偷襲計劃。
蚩尤起身問:“還有多久?”
襄垣埋頭專心地在劍身上加入紋飾:“這些是血槽,最後一道工序了。”
襄垣有些不安,看出了蚩尤想離開,此刻蚩尤的心思全然不在劍上。
蚩尤站著想了一會兒,正要離開時,襄垣又道:“你要去哪裏?劍馬上就好了,把它帶走。”
蚩尤道:“比你鑄的刀更鋒利?”
襄垣說:“當然,它的威力無與倫比!”說著埋頭認真文上最後的血槽。
蚩尤的眼光落在襄垣的脖頸上,先前未曾發現,此刻襄垣躬身的姿勢令他頸間那金色的火焰燙痕顯露於蚩尤眼底。
“這是什麼?”蚩尤蹙眉問,並伸指去觸,“襄垣,你後頸怎麼了?”
襄垣雷殛般坐直身子,不自然地扯緊衣領,將獸裘裹得更嚴實,淡淡道:“沒什麼。”
“什麼人給你留下的烙印?!哪個部落?”
“不是你想的這樣……”
“你被當成奴隸過?!”
“不是奴隸!這跟你沒關係!”
蚩尤勃然大怒,揪著襄垣的衣領把他提起來:“我的弟弟被人在脖子上烙了個奴隸的印跡!這跟我沒關係?!讓我看看!把衣服脫了!是什麼地方的人?!”
襄垣料不到蚩尤發這麼大的火,用力把他推搡開去:“那是一條龍……哥哥,你,蚩尤!放手!”
蚩尤粗暴地捏著襄垣肩膀,強行把他的後領扯開,氣喘籲籲如一頭發怒的野獸。襄垣隻覺刹那間脖頸一陣涼意。
兩兄弟麵對麵,挨得極近,襄垣將手中劍尖抵在蚩尤的鎖骨中央。
“退後。”襄垣威脅道,“否則我的劍完工後,第一個殺的就是你。”
蚩尤鬆手,襄垣道:“回去問陵梓,他會告訴你前因後果,現在,你想去哪裏就滾,別打擾我鑄劍。”
蚩尤把襄垣推開,似乎動了真火,冷冷道:“你令我蒙羞。”
襄垣沒有任何回應,轉身坐下,看也不看蚩尤,繼續那把劍最後的工序。
龍淵的通道內傳來嘈嚷的人聲,混著雜亂的腳步聲。
辛商提刀走上鑄冶台,襄垣睜著三天三夜未眠而疲困的通紅雙目,以一捧沙礫在給劍柄拋光。
辛商問:“才回來幾天,又和你哥哥吵架了?”
襄垣頭也不回道:“別理那蠢貨。你們什麼時候出戰?”
辛商說:“蚩尤找到一條通往山外的密道,正在糾集族中戰士,準備傍晚前去偷襲。”
襄垣哈哈大笑,重複了一次:“蚩尤找到一條通往山外的密道?”
辛商難得莞爾道:“是你想起來,然後告訴他的吧。那家夥好大喜功又不是頭一天了,習慣就好。”
襄垣臉上的諷刺之情一斂,辛商道:“你在這兒待著,我去準備出戰了,順便試試你的刀,等我的好消息。”
襄垣注視長劍,手下不停,認真地說:“我也去。”
辛商道:“不行。”說著轉身匆匆走下通道。
劍完工了,靜靜躺在砧板上,映著熔爐內的光,猶如一件完美的工藝品。襄垣取過縛帶,纏在劍柄上,特製的劍鞘以六塊龍淵石相嵌,卡在劍鋒,又以皮帶穿過。襄垣將劍斜斜負在身後。
陵梓從通道內探出頭,喊道:“襄垣,我們去打仗了!”
襄垣緩緩道:“我們?包括我嗎?”
陵梓遺憾地說:“蚩尤讓你負責看家,看家的責任也很重大。待會兒我的、蚩尤的、辛商的所有戰利品都讓你先選。別放在心上,我們很快回來。”
襄垣漫不經心問:“蚩尤還說了什麼?”
陵梓答:“他問我你脖子後的烙印哪裏來的,我告訴他這玩意兒可了不得,天底下的祭司加在一起——”
正說話時,通道內沉悶的號角響起,像在催促。
陵梓笑道:“回來再說!我得走了,去試試你給我打的刀,辛苦了,襄垣!”說著他匆匆轉身,前去歸隊。
襄垣歎了口氣,站在鑄冶台上朝下看去,方圓十裏,安邑廢墟盡收眼底。
遠處北地合部的營地外,幾個小黑點在活動,夜晚來了。
襄垣又等了一會兒,走進通道,把耳朵貼在洞壁內,確認族人們的聲音已遠去,才跳下通道,朝深處走去。
他拔出一根火把,緩緩前行,當年的路已經記不太清楚了,幸虧角落裏還有十年前的標記,一些簡單的線條——小人、小動物,是陵梓曾經做下的記號。
通道轉上,又朝下,一段陡峭的斜坡過後,麵前是個寬敞的石室,石室內排著不少石棺。
襄垣手中的火把快燃燒完了,視線無法及遠。他低頭看腳印,以期分辨出蚩尤率領族人走了哪條路。
走著走著,襄垣忽有所覺,他馬上退後,抬起頭。正在此時,火把熄滅了。
“首領讓我守在這裏。”玄夷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不能讓你出去。”
玄夷打了個響指,尖銳的指甲間亮起靛藍色的陰火,照亮了石室。
襄垣雲淡風輕地說:“你知道這是什麼嗎?”說著緩緩抽出背後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