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是一九六〇年春荒時死的。外頭人說是餓死的,家人說是得隔食病(胃癌)死的:煮了粥都是先盡他吃,他總是吃不下,硬逼著喝了兩口,又吐回碗裏,讓端給小的。後來就幹脆咬緊牙齒骨,一直到死都不開口。專員不勝唏噓,在老人墳頭站了好久,直到陪同來的縣長請,他才離開。專員走了沒有幾天,就從專署和縣政府來了好幾位幹部,說是來寫李芙蓉的典型材料。什麼叫“典型材料”?不曉得,橫直是好事情,要上報上廣播,說不定還有許多想不到的好處,比方要用小包車接到城裏走一趟,要跟許多幹部一起吃一桌“加餐”,起碼是八個菜一個湯(紅燒肉盡吃)。李八碗於是像一鍋開了鍋的粥。李芙蓉被從田裏喊回來,泥手泥腳站在自家的堂屋中間,對著幾位端端正正的幹部,一時啞了口,背脊上好像有條蛇在爬。那副樣子好像是在別人屋裏,手腳不幹淨,被當場捉住。撚了半日衣裳角,才忽然轉身用掃帚把圍在門口的人趕了個燕兒飛,然後進灶間抱出一摞麻兜碗,給幹部們一一衝上茶水,拖過一隻三條腿的板凳,低頭坐下:“麼事,說吧。”
“我們是專署和縣裏派來采訪你的,想請你談談你這些年做的工作。”
“工作?不就是做田麼。”
“做田也是革命工作。請你談談為什麼做田,怎樣做田。”
“怎樣做田有什麼好說,蒔田、插秧、薅草、割穀,哪個不曉得?為什麼做田呢,還不是為嘴麼,我們這裏分口糧是人七勞三’,不出工就隻能分人口糧……”幹部們互相看了一眼:“我們想請你說說思想認識。”
李芙蓉忽然打住。她人活泛,腦子轉得快,立刻悟到剛才這番話算不得“思想認識”,“思想認識”是幹部們開會說的話。她悶著頭想了想,卻不能想出幾句能連得起的這一類話,不由得恨自己開會總是納鞋底。很慌張的時候她看見了敞開的門板上已經開始缺角的春聯,便脫口念出:“站在家門口,望到天安門。”
“好。”
找到李芙蓉之前,專、縣幹部先聽了公社的介紹,了解到一個情況:每年春荒回供糧有限,但李芙蓉家的米飯總能吃得接上新穀。這跟李芙蓉有關係,因為是她做飯。這個情況使來總結經驗的幹部們很振奮。專員的意思是把李芙蓉這個典型樹立起來。李芙蓉的經驗很簡單,每次量好了米,下鍋前又臨時抓出幾把。“幾把?”
幹部們迅速地在本子上記著,突然停下,筆尖還啄在本子上。“三把吧。”
李芙蓉翻翻眼睛,搓了一下開始結殼的泥腳。這條經驗正式見報時標題是《節約二把米,打倒帝修反》。在李芙蓉後來的講用稿裏,每一把米又分別有己的任務:一把打倒帝國主義;一把打倒修正主義;一把打倒各國反動派。正值全國推行瓜菜代,報紙上大聲疾呼飽食有害;有了一個節食的法子,並且這個法子還有世界革命的意義在裏麵,當然就引起了廣泛注意。李芙蓉先是上縣,然後是越過專署上省介紹經驗,然後又直接從省裏去了北京。回來的時候,就再不是先前的“黃毛”了。在鎮上,這件事怕隻有傳說中的乾隆下江南寵幸李八碗先人可以相比了。李芙蓉從北京回來的那天,鎮上以及李八碗全鄉的人,擠在鎮政府的院子裏外,密密實實的人堆裏透不出一絲風。
那天天氣好,太陽很毒,好多人支持不了多久就暈倒在地上。好幾個伢子從牆頭上跌下來,掉到人頭上的惹一頓臭罵,掉到白地上的竟折了手,脫了腳腕子。跌隻管跌,沒有跌過的人又前仆後繼地攀上去。事過之後,鎮政府光修複院牆就花了好兒百塊錢。李芙蓉是由縣委書記、縣長陪著,用吉普車從縣城送到鎮上來的。她從車門裏鑽出的時候,很多人都很失望。一個又瘦又細的黃毛,這樣走運,隻怕是天瞎了眼。不服沒有用。李芙蓉這一回真正是成了器的。她一開口,聲音就像從高音喇叭裏放出來的,很難想像一個這麼小的人怎麼能發出這麼大的聲音。這就是氣足,是得了真脈的。幾個老兒竊竊私議,遂把李芙蓉視作奇人。在鎮上,這些人說話是最作得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