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天,這種極度的痛苦使他無論如何也找不著什麼話來回答,他全身的血液都沸騰了,隨後,他懷疑了,接著就問:“你確信這是真的?”

“我確信這是真的。”

“誰告訴你的?”

她把兩隻伸直的胳膊壓在他肩頭上,睜開兩隻眼睛盯著他:“你應當發誓絕不隨便告訴別人。”

“我發誓絕不告訴別人。”

“我是他妹妹!”

他不由自主地把這個名字說了出來:

“弗朗索斯?”

她轉過神兒來盯著他端詳,然後,由於一陣令人瘋狂、恐懼而戰栗的刺激,她很低地、仿佛像含在嘴裏而沒有吐出來的一般喃喃地說:“噢!噢!你是,綏來司丹?”

他倆麵麵相覷地都不動彈了。

在他倆的四周,從始至終都響徹著的狂呼亂叫。酒盅兒、拳頭和鞋跟的聲音與那些疊唱的拍子響應著混雜成一種噪音,同時,婦女們的尖聲尖氣的號叫和男人們的狂呼瘋吼混成一團。

他覺得坐在他身上的她,渾身灼熱,神色紊亂,緊緊地摟著他,她是他的妹子!那時候,為了不被人聽見,他把聲音壓低到連他自己也隻能勉強聽見的聲音說道:“糟糕!我們在一起幹了什麼喲!”

她立即熱淚盈眶,支支吾吾地說:

“這難道怪我嗎?”

而他突然說:

“那麼,他們一個也沒活下來?”

“一個也沒有。”

“父親、母親還有阿哥?”

“一個月中三個人相繼去世,就如同你說的一樣。當時,我孤苦一人,除了我那些破衣裳以外,一無所有,我用家具抵了欠藥房、醫生和三樁埋葬的賬。”

“以後,我到加舍老板家裏幫傭,你很清楚他,那個跛子。那一年我才剛好滿十五歲,從前你離開家時,還不到十四。我被他騙了。人在年紀小的時候,總是那麼輕信。之後我又在公證人家裏做女傭了,又被他引誘了,還把我帶到勒阿弗爾那地方一間屋子裏。不久,他就再不怎麼來了,我過了三天沒吃沒喝的日子,後來因為沒有工作,我就像其他許多人一樣來坐酒店了。我因此也看見了幾處地方,我!唉!幾處不潔淨的地方!盧昂、埃勿勒、裏勒、波爾特、貝爾比尼央、尼斯、最後是馬賽,至今!”

她涕淚縱橫,打濕了臉部,流到了她的嘴裏。

她接著說:“從前,我以為你不在了,你!我可憐的綏來司丹。”

他說:“我先頭一點也沒有認出你,我。從前你又瘦又小,現在,這麼強健!但是你怎麼也沒有把我認出來,你?”

她做了手勢表示她的失望。

“我看見的男人太多了,所以在我眼裏他們都一個模樣!”

他始終瞪大眼睛盯住她的瞳孔,被一種羞慚的情緒所束縛,並且這種強烈的情緒驅使著他像挨打的孩子一樣總想哭嚎。他仍舊抱著她坐在自己的腿上,雙手在她的脊梁上撫著,這時候他終於從注視裏把她認識了,認識了他這個妹子——從前他在各處海麵上飄蕩的時候,她正和她曾經埋葬的三個人留在家鄉。於是,突然用他那雙海員才有的粗大的手掌把這個重新尋著了的腦袋瓜抱住,吻著她,這是我們吻親骨肉時的樣子。隨後,一陣抽泣動作,一陣男人們的強烈抽泣,如同波濤一樣長的,簡直就像一陣大醉中幹噎一般在他的喉管裏升起。

他咬著嘴說:

“弗朗索斯,我的小弗朗索斯,你在這兒,你原來在這兒呀……”

最後,他突然站起來狂吼著,聲音震耳欲聾,一下舉起拳頭在桌上重重地捶了一下,把那些被震翻了的小玻璃杯子都打碎了。接著他搖搖晃晃走了幾步,伸長兩隻胳膊,撲倒在地下了。末了他在地下翻滾著,一邊嚷著,一邊用四肢擊打著地麵,並且一邊發出好些近似乎臨終於喘的令人恐懼的呻吟。

所有他那些同伴都衝著他大笑。

“他不過是多喝了幾口,醉。”有一個說。

“讓他去睡吧,”另一個說,“倘若他出街,馬上會有人把他送到監牢裏。”

這時候,因為他身上還有幾個零錢,老板娘就把一個床位給了他。於是他那些醉得自己也直晃悠的同伴們從那條窄小的扶梯上把他舉起一直送到臥房裏——就是那個剛剛接待了他的婦人的臥房。而那個婦人坐在一把椅子上,在那曾經做過他們犯罪證據的臥榻邊靠著,陪著他一直哭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