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3 / 3)

盡管如此,第二夜我又聽得如癡如醉,隻要一進入高大俠的故事與氛圍,瞌睡、疲倦什麼的,全都跑到爪哇島上去了。

而村裏的其他鄉親比我還要投入,當高大俠於天色大亮之際恰到好處地結束了他那生動的說書表演時,鄉親們還站在原地,舍不得馬上離去。關於穆桂英等十二名寡婦的故事在師傅的靈堂上是告一個段落結束了,可不少鄉親還想繼續欣賞高大俠的表演,一個老頭子竟詢問大俠下次在何處開講。

高大俠雙手一攤,做了一個無可奉告的手勢。是啊,他怎能知道某個地方將發生些什麼樣的事情人家來請他呢?看來聽過書的人們恨不得周圍天天死人才好,也不知這老頭子想過自己的命運沒有,要是死神光顧到他的頭上,下次很快就輪到高大俠上他的靈堂來說書,聽書的機會來了,他自然也不用趕路了,可他的燈卻滅了,那該怎樣辦才好呢?

唉,不說這些攪不清湯的事情了,還是講我師傅最後的安息吧。

師傅的葬禮搞得非常隆重,在咱們李家坪村,可以說是開創了一個古今結合、中西結合的典型範例。既有道士畫符跳神、藝人說書等傳統儀式,也搞了一個追悼會這樣的新生事物;抬送師傅的棺材上山時,在我的主張與堅持下,請了兩套鼓吹班子,一是傳統的鑼鼓、銅鈸、瑣嗩等響器班子,一是西洋的洋鼓洋號樂隊。右為大為尊,所以讓響器班子走在右邊,洋鼓洋號隊跟在左邊,表示我們以中國為主,西洋為輔,非常尊重古老的民族傳統。

響器班子敲打的是咚咚嗆、嗆嗆起,極有節奏,憾人心魄,吹奏出來的是“工尺上”之類的曲子,明快亮麗;而西洋銅管樂隊吹奏的則是低徊婉轉的哀樂,彌漫在空中,無邊無際,慢慢地、頑強地滲入每個送葬人的心靈,使人產生一種深沉的悲哀、愁緒與懷念。響器與洋樂一左一右,此起彼伏,讓人耳界與眼界同時大開。

送葬的隊伍蜿蜒著往山上伸展,“萬字頭”鞭炮不停地劈啪作響,焚燒紙錢的灰燼在空中翻轉飄舞,盛著師傅屍身的棺材被“八大金剛”抬送到早已挖好的墓穴旁邊。

祿米撒進穴中,身穿黑袍的道士舞動經幡,跳著不食人間煙火的舞蹈為師傅招魂。

他們咿咿呀呀地唱道:“熊待詔你魂在何方?魂兮歸來--東方不可安身,那裏有專門吃人的妖精;南方不可去兮,蝮蛇遍布達千裏;西邊危害則更大,到處都有埋人的風沙;北方不是停留地,大雪飄飄冰山堆積;千萬不能跑天上,那裏有守門的虎豹狼;陰曹地府更是不能下,鬼怪張開大口吃人真如麻;熊待詔呀你歸來,魂兮歸來返故居些--”

道士們一邊唱著哪兒都不去要師傅回來的歌兒,而“八大金剛”卻早已將裝有師傅的棺材下到墓穴,開始往上掀土了。

突然,熊翠花撲到她父親的棺材上,哭喊著不讓人們下葬。於是,鏟土的動作慢了,“八大金剛”盡量躲避著她的身子,從不同的角度準確無誤地將一鍬鍬黃土扔在師傅的棺材上。當然,她並不真要“八大金剛”不葬,而是向人們做做樣子,表現出痛入骨髓的悲哀。

按說我也應該像翠花那樣跳下土坑撲在師傅的棺材上的,可是我怎麼也下不了決心。本來就是遊戲般做著玩的,卻要我一灑真誠悲痛的淚水,兩相矛盾,弄得我跳下也不是,不跳也不是,優柔寡斷到了極點。低著個腦袋猶豫來猶豫去,等我再一望呀,師傅的棺材已被黃土掩埋得差不多了,我就是想往下跳做樣子也不行了,一個天大的難題就這樣於不知不覺間化解了。

師傅的屍體被棺材遮掩了,棺材又被黃土所掩埋。

一切似乎全都消失了,隻有一堆新鮮而高大的黃土堆兀然聳立,可一切又似乎全都存在於世:師傅的肉身下葬不見了,但仍留在一層層覆蓋著的墓穴之中;魂魄已在兩天前離開了他的身體,卻在道士們艱苦卓絕的召喚與努力下回來了,從四麵八方、天上地下回到了他曾經生活過的這塊土地,哪兒也沒有去,隻是我們的肉眼無法窺見而已。

於是,我將師傅的靈魂想象成了空氣--那彌漫在故鄉的無所不在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