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第二天清晨牽牛時,旺旺已經變成了一具躺臥在地的屍體。
粗心的我沒有發現半點征兆,隻一夜時光,旺旺就撒手離開了它所生活的人類世界。
無論我怎麼呼喚、拉扯,老牛旺旺再也站不起來了。
哦,旺旺不僅通人性,還通神性呢,連自己的最後歸期,原來它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呀!隻是它不會說話傾訴而已,不然的話,跟我溝通溝通,我就不會傻乎乎地麻木不仁、不知不曉了。
隻有到了這種時候,我才明白了昨晚旺旺在我離去時那反常的舉動,原來它是在向我作著最後的道別啊!
我伏在旺旺的屍身上,忍不住哇哇哇地哭了起來。
其他幾位放牛的老倌子被我的哭聲驚動,全都跑了過來。
很快地,社員們全都知道了老牯牛旺旺死去的消息。
老牯牛為生產隊勞累一生,死了也不能全身而葬。牛皮被人剝下,拿到鎮上賣掉,錢款記在了公家的賬上;而牛肉及所有內髒,則按人頭分給了生產隊的每家每戶。
我雖然無法阻止生產隊對老牛剝皮分屍,卻可以拒絕吃它的肉、喝它的湯。無論放在我麵前的一碗牛肉散發出多麼令人饞涎欲滴的撲鼻香味,無論爹媽、弟妹們吃得怎樣舔嘴咂舌有滋有味,也動搖不了我的意誌,誘惑不了我的決心。
當我將本應吞入肚中的一碗旺旺牛肉倒入屋後為它專門挖出的一個土坑時,我又一次覺得我們這些長著兩條腿的人實在是太卑鄙太無恥了,真的連禽獸都不如!
我握著一把小鐵鏟將牛肉埋了,堆起一個小小的土包,壘起一座別致的墳塋,燒幾張黃色的糙紙作為紙錢,然後插上一塊小小的木牌,木牌上麵工工整整地寫上“老牯牛旺旺之墓”幾個鋼筆字。
做完這一切,我的心靈才多少得到了一點安寧。
隨著老牯牛的突然死亡,我不得不麵臨一個嚴酷的事實--失業下崗,賦閑在家。
我仿佛回到了兒時像影子一樣跟在哥哥李老大身後在村頭巷尾串來串去的情景,讀書讀不成,放牛牛老死,而種田呢,不說我還不到十四歲,就是上了一把年紀,從我這副勾腰駝背身子的發展趨勢來看,能幹點什麼呢?插秧割穀,耕田使牛,肩挑重擔?這些,我肯定一樣也做不來。
盡管我一天到晚無所事事,可不容樂觀的未來前景令我心頭閑得發慌,玩得一點都不盡興。
幹點什麼,總得幹點什麼才是啊!這樣的話一天到晚在我心底轟響不已,晚上說夢話,我竟將它喊出了聲。把跟我同床睡得鼾是鼾、屁是屁的弟弟李老三、李老四全都驚醒了,嚇得他們倆將我蹬醒,迷惑不解地問道:“哥,你想幹點什麼啊?像鬼一樣嚷嚷的,喊得好嚇人呀!”
“鬼!你們才是兩個小鬼呢!”我罵了一句,懶得跟他們多說,翻一個身又睡,卻半點睡意也沒有了。
其實,父母也在為我的失業著急,誰讓他們倆弄出我這麼一個駝子來的呢?煩心、惡心而外,還得為我操心、盡心。
家裏的負擔是越來越重了。
我失業在家,每年一百二十個工分的收入完全泡湯;而弟妹們一個個漸漸長大,都開始上學了,老三李治文小學就要畢業了,他腦袋瓜子雖然比我還差那麼一點點,但在班上給人的感覺,卻是聰明得不行,照這勢頭,他升初中、讀高中是半點問題也沒有的;老三李治家讀三年級,幺姐李治鳳讀一年級。全家六張嘴巴吃飯,就父母兩人在生產隊掙工分,困窘可想而知。
盡管如此,他們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我像個二流子一樣整天無所事事地蕩來蕩去呀!如果不趁著年輕學點糊嘴的真本領自謀生路,我將成為他們一輩子的心疼與累贅。
俗話說得好,家裏萬罐金銀,不如薄藝在身,何況我家連一兩金銀都沒有呢?於是,父母合計來合計去,決定讓我學一門手藝,即使拉債借款,也在所不惜。
學什麼好呢?凡是講究形體耗力的活路,與我概不沾邊。鐵匠、木匠、篾匠、裁縫、剃頭匠、補鍋匠等農村諸多手藝中,適合駝子的,似乎隻有裁縫、剃頭匠與篾匠這三行。三行中學哪樣,也有一定的條件,一是周圍有沒有這樣的師傅,二是師傅肯不肯帶我、價錢談不談得攏,三呢,還要看我的意願,喜歡哪一行。
父親又跟我談話了,讓我感到欣慰的是,他這回將煙鍋一磕,沒像上回那樣專製,而是拉長了臉不高興地問我願意學哪一門手藝。盡管臉色難看,畢竟還講了一點民主,曉得征求我的意見,不是先訂好盤子將東西塞在我懷裏。看來老頭子也有了一點進步,有人說,進步是人類(當然包括我們偉大的中國)的發展趨勢,這一點,我在父親身上多少看到了一點希望。
“就三樣,裁縫,剃頭匠,篾匠,先挑挑吧。”父親又補了一句道。
我偏著腦袋望了他一眼說:“讓我想一會好嗎?”
“廢話,不讓你想,老子會讓你挑嗎?”
於是,我就站在原地開動腦筋飛快地想了起來。我想它們都是走村串巷的活兒,隻是當裁縫做一套衣服、當篾匠織一件篾器,沒有一定的時間是完不成的;而剃頭匠呢,工作的周期就不那麼長了,剃一個頭,少則幾分鍾,最多也就個把小時吧,不像裁縫、篾匠那樣在一個地方一做就是一整天或是好多天,累得腰弓背駝。剃頭的被人稱作剃頭匠外,還叫待詔、理發師傅。鄉裏人若拿剃頭匠開涮,便說“十個待詔九個懶,一個不懶睡橋眼”,唯一不懶的竟睡在橋洞裏,不也是懶得抽筋嗎?當個剃頭匠,活兒清閑,悠然自得,此樂何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