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雖這麼說,可從來沒有人往下跳過,哥哥如果不是自己逼得沒有辦法,也不會發明這一新的點子。
聽說要搞跳水比賽,我與老三、老四、幺姐比哥哥他們行動還快,我從水邊跳上岸將短褲衩一套,撒開腳丫就往橋上跑,我知道走橋欄杆是李老大的拿手好戲,如今他已嫻熟得快步如飛了,村裏夥伴哪個也沒他的速度快。而從橋欄杆上往下跳,我推想李老大肯定會有更加不俗的表現。而最最關鍵的是,我還從來沒見哪個從橋上往下跳過。從那高高的空中躍入河水,那是該一副怎樣動人的情景啊?隻要想想都刺激得不行,我恨不得他們像遊泳比賽那樣一溜排地站在橋欄杆上,叫一聲“跳”,同時躍入小河,讓我好好地開開眼界。
我第一個跑上小橋,站在欄杆邊往下一望,哎呀呀,這高這險,橋下的河水還一個勁地流淌著流得我頭暈目眩。一想到要往下跳躍,我的腿肚子就軟乎乎地變成了紡車紡出的一根棉條。
弟妹們跟上來了,哥哥、吹火筒、狗巴、梅生、張歪嘴、黑魚等人也一個個赤條條地走上來了。我望望橋下的流水,嚇得緊緊地抓著橋欄杆,生怕有誰將我一掌推下橋去。我雖然極想看看驚心動魄的跳水場麵,可還是希望哥哥他們不要冒這樣的危險,我想勸說他們,又擔心話一出口成為嘲笑的對象。天然的生理缺陷鬧得我敏感極了,總是擔心人家會嘲笑我,哪怕不是衝我而來,免不了也要疑神疑鬼。有時候,明明是我看著不可能的事情,而在正常人眼裏,平淡得不過一碟小菜。猶豫一陣,我決定管住自己的嘴巴,將勸說鎖在心中。
哥哥第一個勇敢地站在河中心的橋欄杆上,然後回過頭來說:“是不是跟打撲泅那樣,站成一溜排同時往下跳?”
跑到橋上一看,他們心虛膽怯了,沒有一人回應。
我眼珠一錯不錯地盯著哥哥,發現他站在橋欄杆上的腿肚子也在微微顫抖,我想他肯定也有點膽怯了,不過跳水比賽是他提議的,現在哪怕就是一堆狗屎,也隻有硬著頭皮吃下去的份了。
吹火筒再也不講狠稱雄了,而是低聲低氣地說道:“欄杆上一下不好站那多的人,還是一個個地往下跳吧。李老大,你先跳,我接著跳,你看這樣好不好?”
“我先跳,名次怎麼擺?那我不成了第一名?”李老大逼視著讓吹火筒表態。
“第一輪就算你第一吧!”吹火筒隻好讓步。
“你們呢?”哥哥又咄咄逼人詢問其他幾個夥伴。
他們自然隻有唯唯諾諾的份兒。
“好,那我就跳了,”哥哥說了這麼一句,然後轉過身去,扯開嗓門拉長聲音大聲叫道,“一、二、三--”
“三”字剛剛出口,哥哥就往上一躍,矯健的身影閃著黝黑的光亮在空中劃過一道美麗的弧線,緊接著就是“撲嗵”一聲巨響,河水騰起一股高大的水柱,水柱在下落的過程中散成一片片映著陽光的明晃晃的水花。
哥哥的身子沉入河底,河麵漾起一圈圈波紋,波紋被水流扯成一個個變形的怪圈。
大家靜靜的,全都伏在橋欄杆上低頭望著緩緩流淌的河水,等待著哥哥那黑乎乎的腦袋從水中突然鑽出。
波紋漸漸消失不見,河水恢複了本有的常態,我的耳邊不住地回響著哥哥最後喊出的那聲拖長了的“三”字,焦灼的目光恨不得將河水洞穿。
好半天哥哥都沒有露出水麵,他會不會被水衝過橋底浮在下遊了呢?我從左邊跑到右邊,伏在橋欄杆上往水流的下遊望去,沒有,小河上除了流水,除了偶爾漂過的木塊、水草等物什外,沒有半點哥哥的影子。
哥哥就這樣被河水無情地吞沒了!
當他於黃昏時分被鄉親們在兩裏開外的下遊給打撈上來時,一條活蹦亂跳的生命,已然變成一具僵硬直挺的屍身。
快要落山的夕陽將大地、河水、堤岸、小橋,還有哥哥的屍體塗抹得一片血紅,這血紅刺疼了我的目光,以致好些天裏,眼前總是不依不饒地浮現出一片鋪天蓋地的慘慘血紅。
哥哥帶領我們從那間歪歪斜斜的土磚茅草屋走出,就再也沒有回屋過。我是多麼希望爹媽將他的屍體能夠抬回屋中,跟我們最後相處一個晚上啊。可是不能夠,大人們說那樣做不吉利、會犯煞。
於是,在朦朧的夜色下,哥哥的屍身被人用涼席一裹,就匆匆忙忙地葬在了山上。一片如饅頭般起伏的墓地,又多了一座小小的黃色土包包。
李老大在我人生之初對我的幫助與影響實在是太大太大了,我似乎是他的一個影子、一條尾巴、一顆零件,“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本體不複存在,可以想象,作為影子與尾巴的我,將陷入一種怎樣痛苦的境地。哥哥剛剛逝去的那些日子,人家隻要一提起李老大、李誌武,我隻要一想到他,心頭就會不由自主地引起陣陣抽搐。沒有哥哥,我仿佛失去了生命的根基,感覺著無法活下去了。我像一片曬蔫的樹葉,經過長時間的雨露滋潤,才慢慢地舒展經絡,恢複正常。而留下的心靈創傷卻一直無法痊愈,即使今天,我仍不能平靜而坦然地接受哥哥的早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