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服氣也不能公開說,隻能悶在心裏頭自個兒地琢磨。琢磨來琢磨去,我想主要還是我外表不佳的緣故。是啊,讓一個駝子當學習委員,那不是有損班格嗎?再說我除了語文、算術外,勞動、體育、文藝課都不咋的。搞勞動掃個地還可以,但要抹窗戶、搬東西就不行了;體育課沒一樣值得稱道,跑步老落後,跳高跳不高,跳遠蹦不遠,打乒乓球人家隻要發幾個邊角球,吊我的矮子,我就隻有抓瞎的份兒了;文藝課呢,我嗓門格外地粗,唱歌往往成了吼歌,要是放在現在,吼幾首“西部大回響”,弄兩曲搖滾,說不定還可以出名,可唱過去那些革命歌曲,總讓人聽得頭皮發麻……
唉,這樣地一琢磨,對沒有當上學習委員我心裏也就慢慢地想通了。一想通人就順暢得不行,憋了好些天的悶氣變成響屁從肛門溜了出來,一個接一個地連成一串,十分響亮,聽起來竟有幾分悅耳的味道。
更開心的事情還在後頭呢,我說過我記憶力好得不行,那時候轟轟烈烈地開展“活學活用”的大運動,時興背誦毛主席語錄,篇幅短一點的有什麼《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啦,長一點的有什麼《論人民民主專政》、《反對黨八股》、《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等等等等一大堆。黨員要背,老師要背,學生要背,背得越多,得分越多,榮譽也就越多。背誦文章這活兒,主要靠天賦。天賦不行,哪怕再刻苦,再拚命,也是白搭。
有些文章我連字都認不全,可隻要老師領讀幾遍,我就差不多記下來了。於是,在村裏我比任何一個人背的篇章都要多。
一時間,我成了“活學活用”的典型人物,被樊老師帶著到全村各生產隊及各種場合做示範表演。我站在各式各樣的講台上,這些講台有的是一座土墩,有的是一張飯桌,有的一條凳子,還有的是一個草台,望著黑壓壓的人群,我一點都不怯場,在有關領導的安排與指點下,開始背誦毛主席的雄文大著。我搖頭晃腦地背著,一字一句,從不間斷。有人不相信我真能一字不漏地一篇接一篇地背下來,竟拿著個語錄本,逐字逐句地對照,想在雞蛋裏麵挑骨頭,結果大失所望。失望之餘,他們對我的記憶力不得不心服口服。因此,每一篇語錄背完,台下都要自發地響起一陣暴風雨般的掌聲。剛開始,那“劈哩啪啦”如鞭炮般的聲音嚇得我站在台上直發抖,恨不得一頭衝下講台找個地方躲一躲。慢慢地就習慣了,就安之若泰了,甚至有點飄飄然了。
每次背誦表演完畢,主持人,還有一些領導都要拿我說事,他們說你們看一個發育不全的小娃娃把毛主席的著作都背得滾瓜爛熟,我們這些正常的大人們難道連小娃兒也不如嗎?關鍵是態度問題,是思想問題,要狠鬥私字一閃念,不能有私心,要一顆紅心獻給黨,獻給人民公社,隻要你全心全意了,千難萬險都可以克服,把毛主席的主要語錄讀熟背熟就更不在話下了。
那段時間,我真是出盡了風頭,仿佛成了一個小明星。於是,不管我認識的人,還是不認識的人,都對我翹拇指,說我實實在在地不簡單。有說好的,自然就有說歹的。於是,說我是一個大怪物的人也冒了出來。他們說我不僅長得怪,心眼也怪,不像個人,倒像個魔鬼似的。我本人沒有聽到這種議論,是哥哥李治武轉述給我聽的。我聽後心頭像被一粒砂子硌了一下,怪怪地不舒服。這種不舒服也就那麼一瞬,當我再一次聽到村裏大人對我的恭維與讚揚時,我又找到了良好的感覺。
我一篇接一篇地背下來,一背就是一兩個小時,免不了口幹舌燥,而我又不好意思提出茶水的要求。幹忍幹熬過兩回,我就學乖了一點,上台前先咕嚕咕嚕地喝上一氣,以解後顧之憂。沒想到新的問題又來了,水一喝多,就大感內漬,而我又不能中途溜下講台上廁所,隻得夾緊雙腿,大憋而特憋。憋尿的念頭時時幹擾背誦的思路,這樣一來,免不了要影響背誦的質量與進度,不是斷斷續續,就是丟三拉四,給我出色的表演大打折扣,蒙上了一層看不見的陰影。
終於有一天,樊老師找我談話了,說我以前都背得挺流利順暢的,如今幾場怎麼漏洞百出了?怎麼越背越轉去,越背越回頭,是不是掌聲衝昏了頭腦,讚譽帶來了驕傲,開始翹尾巴了?我有苦難言,有口難辯,隻好低著腦袋不做聲,聽任樊老師將我訓了個狗血淋頭。
幹渴與憋尿,兩相權衡,我最終選擇了幹渴。上台前不再大喝茶水,背得口幹舌燥時,就一忍再忍,忍得我上下嘴唇像幹枯的田野,裂出些細密的口子。我這人一輩子敢於忍耐善於忍耐,恐怕與這樣的刻苦磨煉不無關係。
在全村各生產隊的大會、小會上表演一番,我的名聲越來越大,就有人慫恿著要把我推向公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