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不是,信口開河。從現在起,你就是,肖華月,言輔德的外孫女。你不用出示證件,隻要讓修女,問一下,現在的主教,鮑廣友,記不記得你,已故老主教的,外孫女,小月月,你吃過,鮑主教家,後院的枇杷。”
那蘭聽到“小月月”,立刻想起網上幾乎已是百年前的那起公案,渾身一陣發冷:“這些二十年前的細節,您老是怎麼知道的?”
“誰又會想到,二十年前的一份,《教友之聲》,可以通過,市圖書館網站,遠程登錄瀏覽。鮑廣友在,教會的地位,是言輔德,一手扶植。鮑家經常辦,教友聯誼,《教友之聲》的通訊裏,講到,言輔德全家,都參加,小月月,當時五歲,已經會唱聖歌……這些我都,發給你……”
那蘭再次敲開教堂大門,同樣的修女,帶著耐心略減的微笑。
“再冒昧打擾一下,”盡管談不上胸有成竹,那蘭的底氣還是足了些,“您剛才說,這公墓,一般不對外開放,想必有特例。”
“如果墓主的親屬來掃墓,預約一下,我們會安排。”
“噢……預約……可是,來不及了,我明天的飛機,就要回加拿大了……”
“你是……”門口燈影下,修女淡淡的眉毛輕挑。
“我叫肖華月。我的外祖父言輔德葬在公墓裏……”
甫降的暮色罩著塵封的墓園,那蘭努力說服了修女不必陪來,獨自穿行在一排排墓碑之間。
四百多個墓址,那蘭在手電光照下一一看過。自從親身經曆了兩起大案,度過了一連串驚心的夜晚後,那蘭早養成了攜帶手電的習慣。
不出所料,墓碑上沒有看見倪鳳英的名字。“血巾斷指案”的凶手顯然沒有那麼明目張膽,為自己的受害者豎碑立墓,將自己的罪行昭告天下。
這說明,斷指案的凶手,骨子裏並非是那種挑戰權威、挑戰公共法則的離經叛道人士。
而是個懦夫。
懦夫犯罪的目的,似乎也並非為了彰顯自己的作案能力。所以他將三十年的罪孽都小心翼翼地掩蓋起來。但為什麼,又留給世界血巾和斷指?
看來,和所有係列殺人犯一樣,他在試圖表達什麼。
想表達什麼呢?
是不是,如果無人能解其意,血巾斷指案就會如米治文所預言,繼續下去?
在這一刻,那蘭幾乎可以否定米治文,否定他就是元凶。米治文更像個二三流演員,唯恐自己不夠戲劇化。如果是他一手導演了斷指案,很難想象他會三十年來壓製住炫耀的衝動。但他又是怎麼知道倪鳳英的下落?他為什麼指點自己到了這片墓地?
身邊地下有數百架屍骨,哪具是倪鳳英的?
那蘭有些無望地環視著墓園:難道真要我掘地三尺?上帝也不會同意。
米治文也不會同意。大師真正的樂趣還在後麵,他正焦急地等著我回去,所以不會把倉頡遊戲的初級入門第一關設成國際奧數競賽的難度。
要簡單的思路。
那蘭踱回公墓的鐵欄門口,停在一麵鏽跡斑斑的鐵牌前。那蘭揚起手電,鐵牌上嵌著一張印在塑料板上的墓園一覽簡圖,顯示著整個公墓的輪廓,其實就是一個長方形,由兩條十字交叉的方磚路簡單地劃分成上下左右四個部分。
那蘭的目光停留在十字交叉的方磚路。
又見“十”字!
她快步向前走,走到了十字交叉的方磚路正中。她俯身,手電光照在路正中的那塊方磚上——這也是整個墓園最正中的方磚。除了它特殊的位置以外,這塊一尺見方的磚沒有任何獨特之處,和周圍的鄰居一樣,磚麵如老者的臉,因日久風霜而現出皺紋般的裂痕。
那蘭從包裏取出一把小刀——這又是她經曆了兩起大案後養成的“良好習慣”。小刀插入磚與磚的縫隙間,那裏是塵土肆虐和新春潤雨的交替而填塞的汙泥、嫩草和青苔,如同人與人情感的隔閡。她挖出了泥、草和青苔,掀起了那塊方磚。
奠基方磚的砂石已隨歲月流失了大半,隻剩下薄薄的一層。抹去這些砂石,是被連綿細雨柔軟的灰黑泥土。小刀被當做小鏟,挖去三寸左右厚的泥土,停了下來。
土裏現出一個小包。
手電光聚焦在一個淺綠為底,黃、藍、綠相間的條格麵尼龍錢包上,乍一看,很像國外的奢侈品牌巴寶莉的設計。那蘭記得小時候在自家儲藏室裏“尋寶”,見到過母親年輕時用過的這種尼龍包包。
同樣見過的是尼龍錢包裏的一張照片。
清麗無比的倪鳳英俏立在清安江大橋前,微笑麵對著無盡的青春。巴渝生給那蘭的“功課”裏,也有這張照片的複印件。此刻手電光下倪鳳英的微笑也顯得蒼白,還能看出她眼中的一絲憂鬱。
那絲憂鬱,是不是有幾分熟悉?不知為什麼,那蘭想到了楚懷山母親的畫像。
不知是不是因為蹲得久了,那蘭覺得一陣暈眩。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細雨飄入眼,那蘭的雙目濕潤模糊。
倪鳳英早已離世——這遠非新近冒出來的想法,但那蘭還是覺得無法承受。尤其她想到,遠逝的倪鳳英,和自己近在咫尺。
她深呼吸,用嘴銜著手電,小刀和手齊用,又挖下去半尺左右。這時她可以聽見不遠處傳來的腳步聲,她甚至可以聽見修女的驚呼:“你在幹嘛?”
她停下手,不是因為修女的喝止。
手電光下,泥土中顯露出幾根細小的白骨。
是手指的骨頭。
她仿佛能看見,那隻手絕望地努力伸向地麵,垂死的呼救。
她顧不得手上的汙泥,拿出了手機,撥通了巴渝生的直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