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那蘭隔窗盯著米治文毫無生機的消瘦臉頰,一番沉默後,終於覺得心境平和了一些:“你們排除了米治文的嫌疑?……好像他被捕後,這個係列案也停止了。”
“三年前他被捕的時候,的確立刻成為斷指案的首號嫌犯,對他的審問可謂煞費苦心。他矢口否認,同時,我們找不出任何證據——舉個簡單的例子吧,從理論上和有據可查的前例來說,係列殺人者,尤其造就出血巾斷指案的這類變態人物,很難抑製住收集‘戰利品’的衝動,總會留下證據。”
“就好像當年羅強暗室裏的那些照片?”那蘭讀完案情介紹後,一直無法釋懷的一個問題,就是羅強是否真的是最初的斷指案殺手。如果他的確殺害了那三名女子,難道之後的那些係列案製造者,真的是“模仿者”?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而且青出於藍,竟能將近二十年不露一絲馬腳?如果他不是元凶,地獄裏豈不是多一條無辜的冤魂?
巴渝生輕歎:“大概是這個意思……雖然羅強偷拍的少女照片,並非真正意義上的‘戰利品’,更像是一種變態的愛好……總之米治文在這方麵‘幹淨’得無與倫比。他租的小公寓裏,家徒四壁,而且一塵不染,簡直像個苦行僧的流動禪房。另外,說他是強奸慣犯有些誇張,因為他多少次都是‘強奸未遂’,直到四年前才有了傷害的犯罪行為,這和血巾斷指案的凶手比,好像……怎麼說呢,差了一截,就是說犯罪的惡劣程度差了些。所以即便我們有一千個理由懷疑他是血巾斷指案的黑手,卻沒有一個理由給他定罪。”
“更何況他有精神病的‘臨床保護’。”那蘭覺得自己話語裏,帶著憎恨的譏嘲又回來了,一時間掃蕩了她所有犯罪心理學和精神病學的“學養”,聽上去更像個怨毒的人。
巴渝生沒有為難她:“他的精神分裂病史,可以上溯超過二十五年,絕非被捕後‘偶得’的,而且臨床診斷確鑿……不管怎麼樣,他為什麼在這個時候要談關於血巾斷指案的事?我們是迷惑和期許交加。”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那蘭忍住沒用“人之將死”來指代米治文的處境,“也許他正是凶手,臨死給自己的良心一個交代。”
巴渝生的嘴角,不知道是不是也露出淡淡冷笑:“和他打交道不止一次了,所以這個我們不抱任何幻想。說到他現在的狀態,我有個更難聽但更貼切的比喻:死豬不怕開水燙。他顯然知道自己病入膏肓,所以我們無法施加任何壓力,讓他直接向我們交代。他對我們的審問,除了抗拒,還是抗拒。”
“那我進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感謝他的垂青。”那蘭突然覺得認不清自己的麵目,何時變得如此尖刻?
巴渝生臉色一凝:“我想……不用我說你也會知道,和他交談,不會很愉快,甚至有陷阱。所以……你要小心,不知道他牽扯你進來,是什麼居心。”
“我準備好了。”那蘭走到病房門前。
巴渝生說:“別忘了,他不叫米治文。”
“倉頡?倉頡先生?”那蘭走到病床前輕聲呼喚。她看過他的病史總結,誠如巴渝生所言,米治文得到精神分裂的診斷已經有二十六年,被捕前,是精神病院的常客。獄警的報告中提到,他近半年來健康每況愈下,常需臥床,神誌昏亂的時候也增多。也就是從近半年前開始,米治文在病榻上鑽研古文字,可以連續數日不吃不睡,但沒有一天不沉浸在故紙堆裏。漸漸的,他不再對“米治文”這個名字有反應,隻準別人以“倉頡”來稱呼他。
仿佛米治文已死,倉頡複生。
床上的老頭緊閉著雙眼,仿佛在沉睡。
魔鬼在沉睡的時候,是否也脆弱?尤其,一個如死灰般衰敗的魔鬼?那蘭的目光,從米治文鼻中伸出的吸氧管遊走到和手臂一針相連的吊針輸液管,再到佇立床前的氧氣瓶,再到床頭櫃上的一摞紙和幾本書。古文、詩詞,還有一本古曲譜,事後那蘭從警方那裏看到,古曲譜裏寫滿了稀奇古怪的字,是一種特殊的記譜法,常見於古弦樂器的曲譜。
屋裏隻有她,和三張病床上,三個行將就木的病人。
“你想拔了我的氧氣管和吊針,對不對?”閉目中的米治文忽然開口,那蘭心驚,早些時的恐懼感呼嘯而歸,她竟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
“什麼?”那蘭暗暗告誡自己,他是個強奸犯,還沒有被確認為斷指案的元凶,或許不需要讓懼怕的心理占上風。但人的魔性邪行,有輕度重度之分嗎?
“你想拔了我的氧氣管和吊針。”米治文重複著。那蘭飛快地在心理診斷,這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狀之一,迫害妄想。
“我沒有權利這樣做。”那蘭保持著語調裏的極度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