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讀不成書,就隻好用默想來打發時間。人做了官以後是很累的,累在勞神,累在孤獨。平頭百姓,有什麼想法,有什麼高興的事或者冤屈的事,甚或什麼想法也沒有,隻是閑得發慌,都可以隨時找到宣泄的方法。或罵一通妻子兒女,或找老友喝半斤燒酒,或扯開嗓門吼一陣戲文山歌。可是林則徐就沒有宣泄的途徑。他自小讀書,年輕得誌,二十七歲便步入仕途,在官場上已經摸爬滾打了三十多年。一方麵,他修身養性,時時處處以聖賢為榜樣,嚴格要求自己,力圖使自己成為一個理想中的完人。這使他很少能碰到有共同語言的人。而且即使偶然碰到了一個,也不會像普通百姓那樣絮絮叨叨無話不談,君子之交淡如水,心誌情懷都在談古論今、吟詩作賦中含蓄地表達了。再說,賢德之人重的是內心的修養和自我的完善,有什麼必要把心思抖摟給別人呢?另一方麵,他從瀚林院庶吉士、鄉試監考官到皇帝曾特別倚重的欽差大臣,從京官到地方官,從高坐深衙到黃河水利總管,從掌管一方行政的文臣到帶兵打仗,他幾乎什麼官都作過,閱曆豐富,人又極機警聰慧,所以城府很深、老辣持重。既然以仕途為終身,官場之上,都是在溫笑與莊重之下各懷心思,至於有什麼心思,隻有自己知道。這是官場上的基本規則,誰不小心違背了這個規則,輕者誤了自己的前程,重者性命難保,甚至株連九族。
在中國,自古以來當官者是最孤獨的。在他們頭戴官帽的時候,似乎耀武揚威、不可一世,但在他們的內心價值上,卻是無盡的猥瑣與卑微。他深知謹言慎行的重要,心裏的話是連老妻愛子也不能說的。他已經習慣於沉思默想,在心內的秘室裏自己與自己對話。
林則徐在心裏默默地掐算著時間,他算著,一個灼燙他心靈的日子已經臨近了。這個日子就是二月九日。
那是大前年——道光二十二年的事。那年二月初八日(1842年3月22日),經過半年多的艱苦奮戰,黃河在河南開封祥符的潰堤決口終於被堵住了,一時間萬民歡慶。第二天,奉皇命負責治理黃河水災的軍機大臣兼東閣大學士王鼎設宴慶賀。王鼎把勞苦功高的林則徐讓到上座,親自把盞給林則徐敬酒。身為皇帝左膀右臂的輔國之臣為一個被革職充軍的罪臣敬酒,這是官場上極其罕見的事。
正當大家高高興興、喜氣洋洋地喝著慶功酒的時候,皇帝的聖旨到了。聖旨曰:
上年降旨將林則徐發往伊犁效力贖罪,嗣因東河需人委用,將林則徐調赴河工差遣。現在東河合龍在即,林則徐著仍遵前旨即行起解,發往伊犁效力。欽此!
七十四歲的老臣王鼎聞言禁不住涕淚皆下、泣不成聲,周圍官員百姓無不捶胸頓足,林則徐頓時感到似乎整個天宇向他砸來,突然間大腦裏一片空白。
林則徐一生中有天宇傾覆軋向一身的感覺共有三次。第一次是道光二十一年五月二十六日(1841年7月13日)接到將他“從重發往伊犁,效力贖罪”的聖旨,第二次就是這一天接到的這個仍將他發配伊犁的聖旨,第三次,是在赴戍新疆的路上聽到王鼎為使皇上重新起用林則徐而以死相諫並於道光二十二年四月三十日(1842年6月8日)懸梁自盡的消息之後。這三件事發生在一年的時間之內。
公元1839年6月3日,林則徐在廣州虎門銷煙以後,又整兵備戰,堅固海防,不久之後便擊敗了英國炮船的挑釁和進攻。1840年7月,增援的英國軍艦到達了廣東沿海海麵,挑起了鴉片戰爭。
在林則徐和鄧廷楨的統轄下,廣東、福建沿海防守極為嚴密,使英軍無法進犯。於是英酋義律改變進攻方向,率艦隊北上,攻陷了浙江的定海,艦隊又繼續北上,逼近天津,矛頭直指都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