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浩漫的生存布景後麵,在深淵最黑暗的所在,我清楚地看到那些奇異的世界……”說方方是一位“清醒的作家”,在《風景》中能得到有力的佐證:一位能準確地傳導出18年前的印象的人,並且把這種印象牢牢攥住,讓它的嘯聲像鈾的裂變一樣製造出震撼人們心靈的力量,這樣的對撞所產生的效果,難道不可以說明一位作家清醒的程度?在《風景》的篇首,波特萊爾的話就是嘯聲中14歲的方方所聽見的那漸漸遠去的汽笛聲,它使一位作家的目光變得深邃而深情。《風景》是奇異的世界裏向世界發出的奇異聲音,它擯棄了一切矯飾,以最真實也最真誠的敘述宣告了偽文學的終結,而1969年綿延至今的嘯聲,說明了我們民族生存的真實性,不容篡改性。
在14歲之前,方方是小學火炬藝術團團員,在團裏跳舞。到中學後,她是宣傳隊樂隊的,敲揚琴。高中畢業後,因為她父親的去世,兩個哥哥均已下放,按當時的政策,她留在家裏照顧母親,從而免去了下放農村接受再教育的苦役。緊接著,她招工到運輸社,在倉庫扛大包、拉板車一幹就是四年,以致她腰部受傷。這期間,運輸社成立了宣傳隊,方方被抽到宣傳隊敲揚琴。這個出生於知識分子家庭的女性,在幹裝卸工的幾年裏,真正地接觸到另一個社會,另一片天地——工人和市民的生活。她的一些同事正好住在14歲時她去過的“河南棚子”。這也是一種天緣吧。當真正地踏入“河南棚子”的一扇扇門楣後,她才實實在在地被震動了。她記得當從球場街穿過去,七彎八拐地來到一位女同事家,這位女同事的父母離異,女同事就和她的父親二人住在一間隻有五平方米的房間,上下鋪。奇怪的是,女同事並不覺得有什麼不便,毫無怨言。正如方方在《風景》中描繪的:“京廣鐵路幾乎是從屋簷邊擦過……”那種尖銳的呼嘯聲對於他們已經習以為常,並不騷擾他們的神經,每夜都可以酣然入夢。不是別的,因為他們從呱呱墜地,到長大成人,列車的嘯聲就一刻不離身邊地陪伴著他們。
這就叫生存,這就是生活在最底層的人民的生活方式與習慣,包括這些人的談吐,漸漸地被方方所熟悉。
一直以來,我們並不承認我們有貧民窟,老是宣傳我們社會主義是天堂,卻一個勁地報道來自最發達國家和地區的貧民窟,如美國、香港等,後來當我們知道連許多美國乞丐也有自己的小汽車時,留給我們的隻有尷尬。因為,在我們國家連大學教授也隻有騎自行車的份兒。
“河南棚子”使方方的創作變得凝重、無情而深沉,那種嘯聲中的煎熬,實際上也是一種理想的煎熬。
《祖父在父親心中》,最成熟的作品
迄今為止,我以為《祖父在父親心中》是方方最成熟的作品。幾乎方方所有的才華和她的思想都展示在這篇作品中。《上海文學》編輯部原想讓這個中篇與《風景》有連續性,將小說題目改為《風操》,似乎成了方方“風”的係列,然而在發稿之後,方方寫信請他們將題目複原了,現在想想,《祖父在父親心中》這個題目該是多麼確切,也比“風操”二字顯得沉重得多,豐富得多。
這篇小說似乎是一篇司空見慣的家族史,然而它裏麵彌漫的血光和卑瑣,使我們欲哭無淚。方方的確是一個清醒的作家,她知道她生活在何時、何地。而當今許許多多的作家們陶醉在他們浮豔的才華和名聲上,世俗的歡呼成為他們奮筆疾書的理由,一種功成名就的滿足感也是他們創作並挖空心思的理由。筆與我們的生命處於怎樣一種聯係,他們並不知道,也無暇知道。而這一切,方方似乎在不經意中全部領悟到了。
她原是想寫三代人,三代知識分子的命運,正好在寫這篇作品時,母親由生病到去世,使她的心情更加沉重,她這一代知識分子就在小說中省去了,隻剩下兩代。但是這也許是天意,這兩代知識分子的命運足夠了,如果真把年輕一代知識分子加進去,是否會有畫蛇添足之感?
方方在這篇小說中將理性和激情的分寸把握得異常準確。在那種擲地有聲的語言和觸目驚心的畫麵裏麵,我們聞見悲憤有如暗潮,長久而荒涼地拍打著這個社會的岸壁,爆發出濁重的一聲聲叩問。那是夜不能寐的暗潮,在無垠的天穹底下,訴說著兩代知識分子的命運。跳蕩的文字和異乎尋常的隨感似的結構,在看似零亂中服從於一種悲愴的思緒,像一段被命運與苦難糾纏的音樂,它的跌宕和起伏的旋律組成一股氣勢,最後化入蒼穹,化入胸境。然而,這種靈魂被糾纏有如噩夢的音樂,並不像略薩的《綠房子》有意為之的結構主義,或者福克納《喧嘩與騷動》的囈語般的零散。它不是故意的,它不是技巧的表露,它隻是才華的顯示,這裏的才華,就是作家所達到的境界——那一支筆,簡直成了“上帝的代言人”。
在這篇小說中,同樣被好心的編輯刪掉了一些話,這些話大致是:軟刀子殺人與硬刀子殺人,哪個更痛苦?零割與一刀子殺死,哪個更慘痛?而父親這一代,所經受的是精神的“零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