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的沙丁魚罐頭盒不見了,我一直把它放在枕頭邊上,很多夜晚我都是看著它入睡的,我側身抱著白瓷的腳,眼睛看著罐頭盒,那罐頭盒上彩色的魚兒帶著我遊向海洋,我就進入了夢鄉。我想一定是被新民偷走了,有一次我和新民發生了爭論,爭論的問題是沙丁魚肉是鹹的還是淡的,我們都知道固城湖的水是淡的,海洋裏的水是鹹的。固城湖裏的魚肉是淡的,村裏每家燒魚都要放鹽,過年時燒魚還會放上濃濃的醬油。我依此推理,海洋裏的魚肉應該是鹹的,沙丁魚肉自然是鹹的。新民說,鹹的水就一定長鹹的魚麼?我不能回答。但我有一個沙丁魚罐頭盒,我當著新民的麵伸出舌頭舔了一下罐頭盒內側冰涼的鐵皮,我說即使李大衛已經洗了好多遍,罐頭盒還是鹹鹹的,就像你家洗幹淨的醃菜缸一樣鹹,新民停止了跟我的爭論,新民說,能讓我舔一下你的罐頭盒麼?我不同意。我不想讓新民的口水弄髒我的罐頭盒,況且我討厭他總是喜歡跟我抬杠。
新民說,誰要是偷了你的罐頭盒讓他爛手指。
我不信。
新民說,要是我偷了你的罐頭盒,就讓我的舌頭長白蛆。
我冤枉了新民。我在床底下找到了我的沙丁魚罐頭盒,罐頭盒裏灌了滿滿的濕土,我覺得這簡直是往我的寶貝裏罐了一泡狗屎,我憤怒地將罐頭盒底朝天想倒掉那些泥土,可是它們就是不肯掉出來,我狠狠地在床沿上磕了幾下子,泥土才不情願地掉出幾小坨,掉出來的還有三三二二的紅蚯蚓。白瓷聞聲趕過來,說文學你這是做什麼,我說這是我的罐頭盒!我說話的時侯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白瓷說你嚇了姐一跳,姐馬上就去幫你洗幹淨。白瓷說完轉身去洗罐頭盒了,蚯蚓們像是逃出了柵欄的牛兒羊兒,四處逃竄,好像它們不是蚯蚓,是長了一百條腿的蜈蚣。
白瓷說我用香皂抹了一遍,你聞聞,白瓷將罐頭盒伸到我鼻子底下,我真的聞到了洋胰子才有的香味。白瓷找了一個紙盒子,將濕土放進去,然後去一一捉拿那些逃到了牆根下的紅蚯蚓。
其實白瓷一出屋子,我就原諒她了。白瓷被我的眼淚嚇得不輕,額上驚慌得沁出了細小的汗珠,我心軟了,我說姐,你不能撿,讓我撿。
我為什麼不能撿?
我說,你還沒出嫁呢,我娘說,沒出嫁的姑娘比不得男娃,撿了蚯蚓的手一不小心抹到身子上身子會難受,要是熬不了難受去撓去摳,就會弄破身子裏的一張玻璃紙,誰那張玻璃紙破了,我娘說就沒男人肯娶她了。
沒人肯娶姐,姐就等著文學來娶姐。
白瓷撲閃著長長的眼睫毛,眼角裏漾著笑看我,我知道她要看我的羞,我才不讓她得逞呢。我一低頭,將紅蚯蚓一條條往紙盒裏撿,紅蚯蚓的身子在我的手裏一扭三曲,我的手心就癢癢,我抬頭看看白瓷,那癢癢就跑進了我身體的每個角落。
我說,姐,你養蚯蚓是不是也想去釣魚?
我們都喜歡到湖岸上釣魚,找一根竹竿,扯一根線,再用被娘用豁了嘴的縫衣針彎一個魚鉤,我們在湖岸上站成一排,派一個人爬在高高的楊樹上放哨,遠遠地看見湖管會的人搖船過來,發一聲喊,我們就跑得無影無蹤,等湖管會的船搖遠了,我們又出現在湖岸上。倘若釣不著什麼魚,我們就跟湖管會的人捉迷藏玩,不等船搖遠,就在湖岸邊冒出來,大聲地招引他們回頭來抓。連著幾個來回,累得他們抓著槳直喘氣,氣得他們翻白眼,那一天我們就開心得忘了釣魚。
我說,姐,你要是用紅蚯蚓做餌,可不能忘了覓沙土擦手。
紙盒裏肯定養不成蚯蚓,我在湖灘上撿回一個破瓦罐,打算將土和蚯蚓倒進去。不少蚯蚓已進逃進了土縫,我想了想,拿出小刀把剩下的蚯蚓一切兩段,蚯蚓有幾條命哩,一段蚯蚓不幾天就能又長成一條完整的蚯蚓,就像那些湖岸邊的水楊樹,你隨便折一根樹枝插進土,明年你來看,它又是一棵有枝有葉的水楊樹了。
被切斷的蚯蚓痛得在地上像上了岸的魚不停地彈跳,滴出星星點點的血珠子,我說它痛哩,白瓷說流血不痛,流淚才是痛。我想說流淚怎麼會痛呢,比如說剛才我流淚就哪裏都不痛,我沒說,我手裏正忙呢,再說一個男子漢不能拿自個兒掉的眼淚來說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