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綠毛水怪 (3)(3 / 3)

後來我就經常去送她,開始還找點借口,說是上大街買東西。後來漸漸地連借口也不找了。她每天都在那個拐角等我,然後就一起去汽車站。

我可以自豪地說,從初二到初三,兩年一百零四個星期,不管刮風下雨,我總是要把她送到汽車站再回家。至於學校的活動,我是再也沒參加過。

可是我們在路上談些什麼呢?哎呀,說起來都很不光彩。有時甚至什麼也不說,就是默默地送她上了汽車,茫然地看著汽車遠去的背影,然後回家。

有一天我們在街上走,她忽然問我:陳輝,你喜歡詩嗎?那時我正讀萊蒙托夫的詩選讀得上癮,就說:啊,非常喜歡。後來我們就經常談詩。她喜歡普希金樸素的長詩,連童話詩都喜歡。可是我喜歡的是萊蒙托夫那種不朽的抒情短詩。我們甚至為了這兩種詩的優劣爭執起來。為了說服我,她給我背誦了青銅騎士的楔子,我簡直沒法形容她是怎麼念出:我愛你,彼得建造的大城……

她不知不覺在離車站十幾米的報亭邊停住了,直到她把詩背完。

可是我也給她念了:《我愛這連綿不斷的青山》和《遙遠的星星是明亮的》。那一天我們很晚才分手。

有一天學校開大會,我們出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那是五月間的事情。白天下了一場雨。可是晚上又很冷。沒有風。結果是起了雨霧。天黑得很早。沿街樓房的窗戶上噴著一團團白色的光。大街上,水銀燈在半天織起了衝天的白霧。人、汽車隱隱約約地出現和消失。我們走到十路汽車站旁。幾盞昏暗的路燈下,人們就像在水底一樣。我們無言地走著,妖妖忽然問我:你看這個夜霧,我們怎麼形容它呢?

我鬼使神差地做起詩來,並且馬上念出來。要知道我過去根本不認為自己有一點作詩的天分。

我說:妖妖,你看那水銀燈的燈光像什麼?大團的蒲公英浮在街道的河流口,吞吐著柔軟的針一樣的光。

妖妖說:好,那麼我們在人行道上走呢?這昏黃的路燈呢?我抬頭看看路燈,它把昏黃的燈光隔著蒙蒙的霧氣一直投向地麵。

我說:我們好像在池塘的水底。從一個月亮走向另一個月亮。

妖妖忽然大驚小怪地叫起來:陳輝,你是詩人呢!我說:我是詩人?不錯,當然我是詩人。你怎麼啦?我說真的呢!你很可以做一個不壞的詩人。你有真正的詩人氣質!

你別拿我開心了。你倒可以做個詩人,真的!我做不成。我是女的,要做也隻能成個藍襪子。哎呀,藍襪子寫的東西真可怕。

你什麼時候看到過藍襪子寫的東西?

你怎麼那麼糊塗?我說藍襪子,就是泛指那些沒才能的女作家。比方說喬治^愛略特之流。女的要是沒本事,寫起東西來比之男的更是十倍的要不得。具體一點說呢?

空虛,就是空虛。陳輝,我不是跟你開玩笑,你一定可以當個詩人!退一萬步說,你也可以當個散文家。萊蒙托夫你不能比,你怎麼也比田間強吧?高爾基你不能比,怎麼也比楊朔、朱自清強吧?

我叫了起來:田間、朱自清、楊朔!!!妖妖,你叫我幹什麼?你幹脆用鋼筆尖紮死我吧!我要是站在閻王爺麵前,他老爺子要我在做狗和楊朔一流作家中選一樣,我一定毫不猶豫地選了做狗,哪怕做一隻癩皮狗!

妖妖哈哈大笑起來,笑了又笑,連連說:我要笑死了。我活不了啦……哈哈,陳輝,你真有了不得的幽默感!哎呀,我得回家了,不過你不要以為我在和你開玩笑,你可以做個詩人!

她走了。可是我心裏像開了鍋一樣蒸汽騰騰,捵不著頭腦。她多麼堅決地相信自己的話!也許,我真的可以做個詩人?可是我實際上根本沒當什麼詩人。老王,你看我現在坐在你身旁,可憐的像個沒毛的鵪鶉,心裏痛苦得像正在聽樣板戲,哪裏談得上什麼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