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我同意了,我說,可小獅子……

姑姑打斷我的話,說:這你就放心吧,她跟我這麼多年,她心裏想的什麼,我是一清二楚。我跟你說句到家的實話吧,她愛的就是你,王仁美如果不走,她會獨身一輩子。

姑姑,你讓我考慮幾天吧,我說,王仁美墳頭上的土還沒幹呢。

考慮什麼?姑姑說,夜長夢多!王仁美如果在天有靈,也會拍雙手讚同。為什麼?因為小獅子心好。她的女兒,能遇上這樣的後娘,也是造化!而且,姑姑說,根據政策規定,你和小獅子可以要孩子,我希望你們能生雙胞胎。跑兒,你可是因禍得福啊!

*五

與小獅子的婚期確定。

一切都在姑姑的操持下進行。我感到自己像一根漂浮在水麵上的朽木,推我一把,便往前躥一躥。

去公社進行結婚登記時,是我與小獅子第二次單獨相處。

第一次單獨相處的地點,是姑姑與小獅子的宿舍。都是星期六的上午。姑姑把我們推到屋裏,便帶上門出去了。屋子裏有兩張床。兩張床中間,安了一張三抽桌子。桌子上堆放著落滿灰塵的報紙和幾本婦科書籍。窗外是十幾棵粗壯的葵花。葵花開了,有蜜蜂在上邊采花粉。她給我倒了一杯水,便坐在自己床沿上。我坐在姑姑的床沿上。屋子裏有一股香皂的味兒。臉盆架上有一個紅燈牌臉盆,臉盆裏有半盆浮著肥皂泡沫的水。姑姑的床淩亂不堪,被子沒疊。

姑姑是一心撲到工作上啊。

是的。

我覺得像做夢一樣。

我也是。

你知道王肝的事嗎?他給你寫過五百多封信。

聽姑姑說過。

對此你有什麼想法?

沒有想法。

我是再婚,還拖著一個女兒,你不嫌棄嗎?

不。

要不要跟家裏人商量一下?

我沒有家。

……我用自行車馱著她去公社機關。道路上剛鋪了一層破磚爛瓦,自行車蹦蹦跳跳,很難掌握。她坐在車後座上,肩膀靠著我的脊背。我感受到了她的分量。有的人好馱,有的人難馱。王仁美好馱,小獅子難馱。我奮力蹬車。鏈條斷了。心裏咯噔一聲:不祥之兆!難道我跟她也到不了白頭?斷鏈條落在地上像條死蛇。我提著鏈條,茫然四顧。道路兩邊是玉米田,有幾個婦女,在噴灑殺蟲粉。噴粉器“嗡嗡”響,好像防空警報。那些婦女披著塑料布,戴著口罩,蒙著頭巾。這是殘酷的勞動,但一團團煙霧從碧綠的玉米田中騰起使這殘酷勞動有了幾分詩意——好像騰雲駕霧。我想起了王仁美。王仁美膽大,連蛇都敢捉。她提著蛇的尾巴,就像我提著自行車鏈條一樣。王仁美也幹過噴灑藥粉的活兒,她與肖下唇解除婚約後不久即被學校辭退。她的頭發裏有濃烈的藥粉味兒。她笑著說不用洗,這樣不招虱子不招蚊蠅。她洗頭時我提著壺從後邊給她澆水,她低著頭吃吃地笑。我問她笑什麼,她笑得連臉盆都弄翻了。想起王仁美我心中充滿歉疚。我側目看一眼小獅子。她特意穿了一件嶄新的紅格子短袖翻領襯衫。手腕上戴一塊閃閃發光的電子表。她真是豐滿啊!她臉上抹過珍珠霜之類的東西,香氣撲鼻。她臉上的粉刺似乎少了些。

離公社機關還有三裏路,隻好推著車走了。

在公社屠宰組的大門外,我們遇上了陳鼻。陳鼻背著陳耳。

陳鼻一見我們,陡然變了臉色。他的目光使我無地自容。他背著孩子轉過身,顯然不想理我。

陳鼻!我還是叫了他。

哎呦,我還以為是哪來的大人物呢!陳鼻語帶芒刺地說。他恨恨地瞪了一眼小獅子。

把你放出來了?

孩子病了,發燒。陳鼻說,其實我也不想出來,有吃有喝的,在裏邊待一輩子才好呢。

小獅子關切地上前,伸手去摸陳耳的額頭。

陳鼻轉身躲開她。

趕快去醫院吊瓶,小獅子說,起碼三十九度。

你們那是醫院嗎?陳鼻悻悻地說,你們那是屠場!

我知道你恨我們,小獅子說,但我們也沒有辦法。

你們怎麼沒辦法?!陳鼻道,你們的辦法多著呢。

陳鼻,我說,別拿孩子賭氣。走,我陪你一起去。

謝謝,夥計,陳鼻冷笑道,別耽誤了你們的好事。

陳鼻……我怎麼跟你說呢?

你啥都別跟我說,陳鼻道,我原以為你是個人,現在才明白你不是。

隨你怎麼說吧,我把幾張紙幣塞進他的衣兜,說,趕快帶孩子去醫院。

陳鼻騰出一隻手,摸出錢,扔在地上,道:你的錢上有血腥氣。

他背著孩子昂然而去。

我怔怔地盯著他的背影,看著他一步步遠去。我彎腰撿起錢,裝進農兜。

他對你們成見很深,我看一眼小獅子,說。

這要怨他自己,小獅子不平地說,我們的滿腹苦水對誰訴?

辦理結婚登記手續,按說還需要有部隊的介紹信,但民政助理魯麻子笑嘻嘻地說,不需要了,你姑姑跟我打過招呼了。萬小跑,我兒子也在你們那個部隊當兵,前年去的,這孩子很聰明,學啥會啥,你可要關照著點啊!

往登記簿上按手印時,我猶豫了片刻。因為我想起了跟王仁美前來登記時的情景。也是這本登記簿,也是這間辦公室,也是這個魯麻子。當時,我按了一個鮮紅的食指印,王仁美驚喜地說:呦,是個鬥紋呢!——魯麻子看看我,又看看小獅子,皮笑肉不笑地說道:萬足,你小子豔福不淺啊,把我們公社的頭號大美女娶走了!——他指點著登記簿說:按指印啊!還猶豫什麼?

魯麻子的話聽起來很像譏諷——基本上就是譏諷——媽的,隨他去吧。好,按,不猶豫!我想,人生一世,許多事,都是命中注定的。逆水撐船不如順水推舟,再說,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我如果不按。豈不是又把人家小獅子坑了?——我已經害了一個女人,不能再害第二個了。

*六

那時候,我以為,姑姑隻顧忙著操辦我與小獅子的婚事,已經把王膽忘了。那時候,我以為,姑姑動了慈悲之心,以為我操辦婚事為由,故意拖延時間,好讓王膽的孩子出生。但後來我才知道,姑姑對她從事的事業的忠誠,已經到達瘋狂的程度。她不但有勇,而且有謀,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不應懷疑姑姑撮合我與小獅子婚姻的誠意,她的確認為我們倆是般配的一對兒,但她大張旗鼓地為我們辦婚禮,她放陳鼻父女出來,她宣布全村人不必再去尋找王膽,實際上都是在釋放和平煙霧,借以麻痹王膽和藏匿了王膽人家的警惕。姑姑行施的是一箭雙雕之計,姑姑期待著這樣的結局:她的如同女兒的愛徒嫁給她的侄兒,終於有了一個歸宿,而同時,王膽也被“抓捕歸案”,腹中那個非法的孽子,也在沒出“鍋門”之前被消滅。——用這樣的語言來描繪姑姑的工作,確實有些不妥,但我實在找不到更準確的語言了。

在婚禮前一天的上午,按舊俗,我到母親墳前燒“喜錢”,這大概是以此方式通知母親的亡靈,並邀她前來參加我的婚禮。點燃紙錢後,忽地起了一陣小旋風,卷揚著紙灰,在墳前盤旋。我當然知道這是一種可以解釋的物理現象,但心中還是感到無比的驚悚。我腦海裏浮現著母親顫顫巍巍的形象,耳畔回響著母親機智、樸實、寓意深長的語言,眼淚不禁奪眶而出。如果母親還能說話,她對我的這一次婚姻,會做出何種評價呢?

那股小旋風,在母親墳前盤旋一會兒,忽然轉了方向,轉向王仁美野草青翠的墳頭。此時,黃鸝鳥在桃樹枝頭一聲長叫,聲音淒厲,猶如撕肝裂膽。無邊的桃園,桃子已熟。母親和王仁美的墳頭,在我們自家桃園裏。我摘下兩個紅了尖的大桃,一個供在母親墳前,捧著另一個,穿過幾棵桃樹,來到王仁美墳前。臨來前,父親曾對我說:燒紙的時候,別忘了給她的墳前燒一些。——我還沒來得及啊,我心中默念著,王仁美,我很抱歉,但我不會忘記你,不會忘記你種種的好處。我相信小獅子是個善良的人,她一定會對燕燕好的,如果她對燕燕不好,那我絕不會與她過下去。——我在她的墳前點燃了紙錢,並爬上墳頭,為她的墳壓上了一張新紙。然後把桃子供上。王仁美,我念叨著,盡管我知道你心中不悅,但我是誠意邀請你,伴隨著母親,回家來,參加我的婚禮,我將在堂屋的供桌上,擺上四個新蒸的饅頭,並供上多樣菜蔬,還有那種你初嚐以為藥、吃後上癮的酒心巧克力,死者為大,尚饗!

上墳歸來,小徑兩邊野草沒膝,路邊溝渠裏汪著雨水。兩邊的桃園,往南延展到墨水河邊,往北延展到膠河邊。桃林中,有果農正在采摘,遠處的寬路上,有幾輛三輪拖拉機在奔跑。

王肝像從地下冒出來似的,站在我麵前,擋住了我的去路。他穿著一套半新的軍裝——我一看就想起這是我去年送給他的——新理了一個小平頭,胡子刮得幹幹淨淨。人依然瘦,但顯得精神爽朗,一掃往常那種邋遢頹唐之態。他的精神狀態讓我稍感安慰,但心中還是忐忑不安。

王肝……我說,其實……

王肝擺擺手,笑著,露出土黃色的牙齒,說:小跑,不必解釋,我理解,我明白,我祝福你們。

老兄……我心中五味雜陳,伸出手,試圖與他相握。

他退後一步,說:我現在如夢方醒。所謂愛情。其實就是一場大病。我的病就要好了。

太好了,我說,其實,小獅子跟你並不合適,隻要你振作起來,依然能幹出一番大事,那時,會有更優秀的姑娘供你挑選。

我已經是廢人了,王肝道,我是來向你道歉的。你沒發現王仁美墳前有燒化的紙灰嗎?那是我燒的。因為我的出賣,才使袁腮鋃鐺入獄,才使王仁美母子雙亡,我是殺人凶手。

這絕對不能怪你!我說。

我也試圖以堂皇的理由安慰自己,什麼“舉報非法懷孕是公民的職責”啦,什麼“為了祖國可以大義滅親”啦,但這些理由都不能使我安寧,我沒有那麼高的覺悟,我是為了自己的私欲,為了討小獅子的歡心。為此,我得了失眠症,剛剛一閉眼就會看到王仁美舉著兩隻血手要挖我的心……我隻怕沒有幾天活頭了……

王肝,你思慮太多了,我說,你並沒做錯什麼,你不要迷信,人死如灰飛煙滅——即便人死後有靈,仁美也不會追著你不放,她是個心地單純的好人。

她的確是個好人,王肝道,正因為她是個好人我良心才更加不安。小跑,不必同情我,更不必原諒我。我今天在這裏等你,是想求你一件事……

請講,老兄。

請你告訴小獅子,讓她轉告你姑姑,那天,王膽從井裏爬上來,直接跑到了我家。她畢竟是我的親妹妹,她一個小人兒挺著個大肚子叫我救她的命,還有她腹中孩子的命,我即便是鐵石心腸,也要被打動。我把她裝進一隻糞簍裏,上邊蓋上一層麥草,又蓋上一條麻袋。我把糞簍綁在自行車後座架上,騎著自行車出了村。在村頭遇到秦河的盤查,他是你姑姑安排的暗哨——你姑姑真是生錯了時代,人錯了行當,她應該去指揮軍隊與敵人打仗!碰上什麼人我都不願意碰到秦河,因為他是你姑姑的走狗,就像我為了小獅子可以出賣任何人一樣,為了你姑姑,他也可以出賣任何人。他攔住了我的去向。我們倆多次在醫院門前相遇,但我從沒與他說過一句話,但我知道他在心中是把我當成朋友的,我們是同病相憐。他在供銷社飯店前遭到高門、魯花花的攻擊時,我曾幫助過他。“高、魯、秦、王”——秦是秦河,王是王肝——高密東北鄉的四大傻子對壘街頭,觀者如堵,如看猴戲。老兄,你不知道,一個人並沒傻但得到了傻子的稱號時,其實是獲得了巨大的自由!——我跳下自行車,直視著秦河。

——你一定是去趕集賣豬。

——是的,賣豬。

——其實我什麼都沒看到。

他放了我一馬。兩個傻子,心心相印。

請你告訴小獅子吧,我馱著妹妹,去了膠州,在那兒,我把她送上開往煙台的長途汽車,讓她從煙台買船票去大連,從大連再轉乘火車去哈爾濱。你知道,陳鼻的母親是哈爾濱人,他在那邊有親戚。王膽身上帶了足夠的錢,你們知道她的聰明,知道陳鼻的精明,他們,早就準備好了。這事情已經過去了十三天,王膽早已到達她該到的地方。你姑姑手大也捂不過天來。她在我們公社的地盤上可以為所欲為,但到了外地就不行了。王膽已經懷孕七個多月,等你姑姑找到她時,她的孩子已經出世了。因此,就讓你姑姑死了這條心吧。

既然如此,那何必還要告訴她們呢?我問。

這是我拯救自己的一種方式,王肝說,這也是我求你做的唯一一件事。

好吧,我說。

*七

我確實是個意誌軟弱的男人。

原本我想,與小獅子的新婚之夜,我應該麵對紅燭,獨坐至天明,以示我對王仁美的歉疚與懷念之情,但僅僅坐到十二點時,便與小獅子抱在了一起。

我與王仁美結婚那天下大雨,與小獅子結婚這天下暴雨。一道道的閃電,刺目的藍白之光,然後是震耳的雷聲與傾盆大雨。四麵八方都是響亮的水聲,挾帶著濃重土腥和腐爛水果氣味的濕風從窗欞灌進洞房。紅燭將殘,抖抖顫顫,終於熄滅。我感到恐懼。一道持續數秒的閃電猛烈抖動著,在這瞬間我看到小獅子閃閃發光的眼睛。她的臉在閃電下宛若黃金。然後是一聲近得仿佛就在院裏發生的雷聲,還有刺鼻的焦糊味兒。小獅子一聲驚叫,我與她抱在了一起。

我原本以為小獅子是塊木頭,但沒想到她是一個木瓜。一個飽滿充盈,輕輕一碰即會淌出汁液的木瓜。她有木瓜的質地木瓜的濃香。拿新人比較故人是很不君子的行為,我克製著自己的無聊聯想,但心不由己。當我的肉體與小獅子結合在一起後,心也同時貼近了。

我無恥地說:獅子,我覺得跟你比跟王仁美更像夫妻。

她用手堵住我的嘴,說:有些話是不能說出口的。

王肝讓我告訴你們,十三天前,他已經將王膽送往膠州,坐上長途汽車去了煙台,然後又從煙台去了東北。

小獅子折身坐起來,又一道閃電照亮了她。那張激情洋溢的臉變得嚴肅冷峻。她抱著我又躺倒了。她在我耳邊說:他在撒謊,王膽根本就不可能走遠。

那你們……,我問,是想放她一馬嗎?

這個我說了不算,要看姑姑的意思。

姑姑是不是有這個想法呢?

不可能,她說,姑姑如有這種想法,那她就不是姑姑了。

那你們為什麼按兵不動?你們難道不知道她已經懷孕七個多月了?

姑姑沒有按兵不動,她說,姑姑安排了好幾個眼線在暗中調查。

你們查到了嗎?

這個嘛……她猶豫了片刻,將臉貼到我胸前,說,對你沒有什麼可隱瞞的,她就藏在燕燕的姥姥家,就藏在王仁美藏過的那個地洞裏。

那你們打算怎麼辦?

我聽姑姑的。

姑姑打算怎麼辦?

是不是還想用老辦法?

姑姑不會那麼笨。

那怎麼辦?

姑姑已經讓人跟陳鼻談過,告訴他我們已知道王膽藏匿在王家,並讓他去通知王家,如不交出人來,明天就開鏈軌車來,把王家的房子和王家四鄰的房子全部拉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