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猛拍桌子,震得我麵前水杯中的水濺了出來。
你太沒出息了!小跑!姑姑說,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我們公社,連續三年沒有一例超計劃生育,難道你要給我們破例?
可她尋死覓活,我為難地說,真要弄出點事來可怎麼辦?
姑姑冷冷地說:你知道我們的土政策是怎麼規定的嗎?——喝毒藥不奪瓶!想上吊給根繩!
這也太野蠻了!
我們願意野蠻嗎?在你們部隊,用不著這樣野蠻;在城市裏,用不著這樣野蠻;在外國,更用不著野蠻——那些洋女人們,隻想自己玩耍享受,國家鼓勵著獎賞著都不生——可我們是中國的農村,麵對著的是農民,苦口婆心講道理,講政策,鞋底跑穿了,嘴唇磨薄了,哪個聽你的?你說怎麼辦?人口不控製不行,國家的命令不執行不行,上級的指標不完成不行,你說我們怎麼辦?搞計劃生育的人,白天被人戳著脊梁骨罵,晚上走夜路被人砸黑磚頭,連五歲的小孩,都用錐子紮我的腿——姑姑一撩褲腳,露出腿肚子上一個紫色的疤痕——看到了吧?這是不久前被東風村一個斜眼小雜種紮的!你還記得張拳老婆那事吧?——我點點頭,回憶著十幾年前在滔滔大河上發生的往事——明明是她自己跳了河,是我們把她從河中撈上來。可張拳,包括那村裏的人,都說是我們把那耿秀蓮推到河中淹死的,他們還聯名寫信,按了血手印,一直告到國務院,上邊追查下來,無奈何,隻好讓黃秋雅當了替死鬼——姑姑點上一支煙,狠狠地抽著,煙霧籠罩著她悲苦的臉。姑姑真是老了,嘴角上兩道豎紋直達下巴,眼下垂著淚袋,目光混濁——為了搶救耿秀蓮,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我還為她抽了500cc鮮血。她有先天性心髒病。沒有辦法,賠了張拳一千元錢,那時的一千元,可不是個小數目。張拳拿了錢還不依不饒,用地板車拉著他老婆的屍體,帶著三個披麻戴孝的女兒,跑到縣委大院裏去鬧。正好被下來視察計劃生育工作的省裏領導遇上。公安局開著一輛破吉普車,把我和黃秋雅、小獅子帶到了縣招待所。那些警察板著臉,粗言惡語,連推帶搡,完全把我們當成了罪犯。縣裏領導跟我談話,我脖子一擰,說,我不跟你談,我要跟省領導談。我闖進了那領導的房間。他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我一看,這不是楊林嘛!當了副省長,保養得細皮嫩肉。我氣不打一出來,話像機關槍開火,嘟嘟嘟嘟。你們在上邊下一個指示,我們在下邊就要跑斷腿,磨破嘴。你們要我們講文明,講政策,做通群眾的思想工作……你們是站著說話不腰痛,不生孩子不知道×痛!你們自己下來試試。我們出力、賣命,挨罵、挨打,皮開肉綻,頭破血流,發生一點事故,領導不但不為我們撐腰,反而站在那些刁民潑婦一邊!你們寒了我們的心!——姑姑有些自豪地道——別人見了當官的不敢說話,老娘可不管那一套!我是越見了當官的口才越好——也不是我口才好,是我肚子裏積攢的苦水太多了。我一邊說,一邊哭,一邊把頭上的傷疤指給他看。張拳一棍打破了我的頭,算不算犯法?我們跳到河裏救她,我為她獻血500cc,算不算仁至義盡?——姑姑道,我放聲大哭,說,你們把我送到勞改隊吧,把我關到監獄裏去吧,反正我不幹了。——那楊林被我說得眼淚汪汪,站起來給我倒水,到衛生間給我擰熱毛巾,說:基層的工作的確難幹,毛主席說,‘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小萬同誌,你受委屈了,我了解你,縣裏的領導也了解你,我們對你的評價很高。他過來靠著我坐下,問我,小萬同誌,願不願跟我去省裏工作?——我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但我一想到他在批鬥大會上的胡言亂語,我的心就涼了——我堅決地說:不,我不去,這裏的工作離不開我。他遺憾地搖搖頭,說:那就到縣醫院工作吧!我說:不,我哪裏也不去——姑姑道,也許,我真應該跟他走,一拍屁股走了,眼不見,心不煩,誰願意生誰就敞開屁股生吧,生他二十億,三十億,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我操這些心幹什麼?姑姑這輩子,吃虧就吃在太聽話了,太革命了,太忠心了,太認真了。
您現在覺悟也不晚,我說。
呸!姑姑怒道:你這是什麼話?什麼“覺悟”!姑姑是當著你,自家人,說兩句氣話,發幾句牢騷。姑姑是忠心耿耿的共產黨員,“文化大革命”時受了那麼多罪都沒有動搖,何況現在!計劃生育不搞不行,如果放開了生,一年就是三千萬,十年就是三個億,再過五十年,地球都要被中國人給壓偏啦。所以,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把出生率降低,這也是中國人為全人類做貢獻!
姑姑,我說,大道理我明白,可眼下的問題是,王仁美跑了……
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姑姑說,她能跑到哪裏去?她就在你嶽父家藏著!
王仁美有點二杆子,把她逼急了,我真怕她出事……
這你放心,姑姑胸有成竹地說,我跟這幫老娘們打了幾十年的交道了。摸透了她們的脾性,像你媳婦這種咋咋呼呼,動不動就要尋死覓活的,反倒沒有事,放心,她舍不得死!倒是那種蔫兒古唧的,不言不語的,沒準真能上吊跳井喝毒藥。我搞計劃生育十幾年了,那些自殺的女人,都是為了別的事。這點你盡管放心。
那您說怎麼辦?我為難地說,天生不能像捆豬一樣硬把她捆到醫院裏去吧?
實在不行,就得來硬的。尤其是對你媳婦,姑姑說,誰讓你是我侄子呢?如果我放了她,怎麼能服眾?我一張口人家會用這事堵我的嘴。
事到如今,也隻好聽您的了。我說,要不要部隊來人配合一下?
我已經給你們單位發了電報。
第一封電報也是您發的嗎?
是我。姑姑說。
您既然早知道王仁美懷孕,為什麼不早做處理?
我去縣裏開了兩個月會,回來才知道的。姑姑怒道,袁腮這個雜種,淨給我添麻煩,幸虧有人舉報,要不,接下來麻煩更大。
會判他的刑嗎?
依著我應該斃了他!姑姑憤怒地說。
他大概不光給王仁美一個人取了環。
情況我們全部掌握了,你媳婦,王家屯王七的老婆,孫家莊子小金牛的老婆,還有陳鼻的老婆王膽,她的月份最大。外縣的還有十幾個,那我們就管不了啦。先拿你媳婦開刀,然後一個個收拾,誰也別想逃脫。
如果他們外逃呢?
姑姑冷笑道:孫悟空本事再大,也逃不出如來佛的掌心!
我說:姑姑,我是軍官,王仁美該流,但王膽和陳鼻都是農民,他們第一胎是女孩,按政策可生第二胎。王膽那樣子,懷上個孩子也不容易……
姑姑打斷我的話,嘲諷道:自家的事還沒解決完,反倒幫別人家講起情來了!按政策他們是可以生二胎,但要等第一個孩子八歲之後,他們家陳耳才幾歲?
不就是早生幾年嗎?我說。
你說得輕巧!早生幾年,如果都早生幾年呢?這個例子可是不能開,一開就亂了套了。姑姑嚴肅地說,別管人家了,想想自己的事吧。
*九
姑姑帶領著一個陣容龐大的計劃生育特別工作隊,開進了我們村莊。姑姑是隊長,公社武裝部副部長是副隊長。隊員有小獅子,還有六個身強力壯的民兵。工作隊有一台安裝了高音喇叭的麵包車,還有一台馬力巨大的鏈軌拖拉機。
在工作隊沒有進村之前,我又一次敲響了嶽父家的大門。這次嶽父開恩放我進去。
您也是在部隊幹過的人,我對嶽父說,軍令如山倒,硬抗是不行的。
嶽父抽著煙,悶了好久,說:既然知道不讓生,為什麼還要讓她懷上?這麼大月份了,怎麼流?出了人命怎麼辦?我可就這麼一個閨女!
這事兒根本不怨我,我辯解著。
不怨你怨誰?
如果要怨,就怨袁腮那雜種,我說,公安局已經把他抓走了。
反正我女兒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就豁出這條老命跟你拚了。
我姑姑說沒事的,我說,她說七個月的她們都做過。
你姑姑不是人,是妖魔!嶽母跳出來說,這些年來,她糟蹋了多少性命啊?她的雙手上沾滿了鮮血,她死後要被閻王爺千刀萬剮!
你說這些幹什麼?嶽父道,這是男人的事。
怎麼會是男人的事?嶽母尖聲嚷叫著,明明要把俺閨女往鬼門關上推,還說是男人的事。
我說:娘,我不跟您吵,您讓仁美出來,我有話跟她說。
你到哪裏找仁美?嶽母道,她是你們家的媳婦,在你們家住著。莫不是你把她害了?我還要找你要人呢!
仁美,你聽著,我大聲喊叫,我昨天去跟姑姑商量了,我說我黨籍不要了,職務也不要了,回家來種地,讓你把孩子生下來。但姑姑說,那也不行。袁腮的事,已經驚動了省裏,縣裏給姑姑下了死命令,你們這幾個非法懷孕的,必須全部做掉……
就不做!這是什麼社會!嶽母端起一盆髒水對著我潑來,罵著,讓你姑那個臊貨來吧,我跟她拚個魚死網破!她自己不能生,看著別人生就生氣、嫉妒。
我帶著滿身髒水,狼狽而退。
工作隊的車,停在我嶽父家門前。村裏人凡是能走路的幾乎全都來了。連得了風癱、口眼歪斜的肖上唇,也拄著拐棍來啦。大喇叭裏,傳出慷慨激昂的聲音:計劃生育是頭等大事,事關國家前途、民族未來……建設四個現代化的強國,必須千方百計控製人口,提高人口質量……那些非法懷孕的人,不要心存僥幸,妄圖蒙混過關……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哪怕你藏在地洞裏,藏在密林中,也休想逃脫……那些圍攻、毆打計劃生育工作人員者,將以現行反革命罪論處……那些以種種手段破壞計劃生育者,必將受到黨紀國法的嚴厲懲處……
姑姑在前,公社人武部副部長和小獅子在她身後衛護。我嶽父家大門緊閉,大門上的對聯寫著:江山千古秀,祖國萬年春。姑姑回頭對眾多圍觀者道:不搞計劃生育,江山要變色,祖國要垮台!哪裏去找千古秀?!哪裏去找萬年春?!姑姑拍著門環,用她那特有的嘶啞嗓子喊叫:王仁美,你躲在豬圈旁邊的地瓜窖子裏,以為我不知道嗎?你的事已經驚動了縣委,驚動了軍隊,你是一個壞典型。現在,擺在你麵前的隻有兩條道路,一條是乖乖地爬出來,跟我去衛生院做引產手術,考慮到你懷孕月份較大,為了你的安全,我們也可以陪你到縣醫院,讓最好的大夫為你做;另一條呢,那就是你頑抗到底,我們用拖拉機,先把你娘家四鄰的房子拉倒,然後再把你娘家的房子拉倒。鄰居家的一切損失,均由你爹負擔。即便這樣,你還是要做人流,對別人,我也許客氣點,對你,我們就不客氣啦!王仁美你聽清楚了嗎?王金山、吳秀枝你們聽清楚了嗎?——姑姑提著我嶽父嶽母的名字喊。
大門內長時間鴉雀無聲,然後是一隻未成年的小公雞尖聲啼鳴。接著是我嶽母哭著叫罵:萬心,你這個黑了心肝、沒了人味的魔鬼……你不得好死……你死後要上刀山,下油鍋,剝皮挖眼點天燈……
姑姑冷笑著,對著人武部副部長說:開始吧!
人武部副部長指揮著民兵,拖著長長的、粗大的鋼絲繩,先把我嶽父家東鄰大門口的一棵老槐樹攔腰拴住。肖上唇拄著棍子,從人群中蹦出來,嘴裏發出嗚嗚嚕嚕的叫聲:……這是……俺家的樹……他試圖用手中的棍子去打我姑姑,但一掄起棍子,身體就失去平衡——姑姑冷冷地說:原來這是你家的樹?對不起了,怨你沒有結著好鄰居!
你們是土匪……你們是國民黨的連環保甲……
國民黨罵我們是“共匪”,姑姑冷笑著說,你罵我們是土匪,可見你連國民黨都不如。
我要去告你們……我兒子在國務院工作……
告去吧,告得越高越好!
肖上唇扔掉拐棍,雙手摟著那棵槐樹,哭著說:……你們不能拔我的樹……袁腮說過……這棵樹連著我家的命脈……這棵樹旺,我家的日子就旺……
姑姑笑道:袁腮也沒算算,他啥時候被公安局捉走?
你們除非先把我殺了……肖上唇哭喊著。
肖上唇}姑姑聲色俱厲地說,你文化大革命時打人整人時那股子凶勁兒哪裏去了?怎麼像個老娘們似的哭哭啼啼!
……我知道……你這是假公濟私……報複我……你侄媳婦偷生懷孕……憑什麼拔我的樹……
不但要拔你的樹,姑姑說,拔完了樹就拉倒你家的大門樓,然後再拉倒你家的大瓦房,你在這裏哭也沒用,你應該去找王金山!——姑姑從小獅子手中接過一個擴音喇叭,對著人群喊:王金山家的左鄰右舍都聽著!根據公社計劃生育委員會的特殊規定,王金山藏匿非法懷孕女兒,頑抗政府,辱罵工作人員,現決定先推倒他家四鄰的房屋,你們的所有損失,概由王金山家承擔。如果你們不想房屋被毀,就請立即勸說王金山,讓他把女兒交出來。
我嶽父家的鄰居們吵成一鍋粥。
姑姑對人武部副部長說:執行!
鏈軌拖拉機機器轟鳴,震動得腳底下的土地都在顫動。
鋼鐵的龐然大物隆隆前行,鋼絲繩一點點被抽緊,發出嗡嗡的聲響。那棵大槐樹的枝葉也在索索地抖動。
肖上唇連滾帶爬地衝到我嶽父家大門前,發瘋般地敲著大門:王金山,我操你祖宗!你禍害四鄰,不得好死!
情急之中,他含混不清的口齒竟然變得清楚起來。
我嶽父家大門緊閉,院子裏隻有我嶽母撕肝裂肺般的哭嚎。
姑姑對著人武部副部長,舉起右手,猛地劈下去!
加大馬力!人武部副部長對拖拉機手吼著。
鏈軌拖拉機發出一陣震動耳鼓的轟鳴,鋼絲繩繃成一條直線,嗡嗡地響,繃緊,繃得更緊,繩扣煞進了大槐樹的皮,滲出汁液,拖拉機緩慢前行,一寸一寸地前行,車頭上方的鐵皮煙筒裏,噴吐出圈圈套疊的藍色煙圈。拖拉機手一邊開車一邊回頭觀望,他穿著一件洗得幹幹淨淨的藍帆布工作服,脖子上係著一條潔白的毛巾,頭上歪戴著一頂鴨舌帽,上牙咬著下唇,唇上生著黑色的小胡子,是個很精幹的小夥子……大樹傾斜了,發出咯咯吱吱的聲音,很痛苦的聲音。鋼絲繩已經深深地煞進樹幹,剝去了一塊樹皮,露出了裏邊白色的纖維。
王金山你他媽的出來啊……肖上唇用拳頭擂門,用膝蓋頂門,用頭撞門,我嶽父家鴉雀無聲,連我嶽母的哭嚎聲都沒了。
大樹傾斜了。更傾斜了,繁茂的樹冠嘩啦啦響著觸到了地麵。
肖上唇跌跌撞撞,到了樹邊:我的樹啊……我家的命運樹啊……
大樹的根活動了,地麵裂開了紋。
肖上唇掙紮著回到我嶽父家大門前:王金山,你這個王八蛋!我們老鄰居,幾十年處得不錯啊,還差點成了親家啊,你就這樣毀我啊……
大樹的根從地下露出來,淺黃色的根,像大蟒蛇……拖出來了,嘎嘎吱吱地響,有的樹根折斷了,越拖越長,好多條大蟒蛇一樣的樹根……樹冠撲在地上,像一把巨大的掃帚,逆著行進,細小的樹枝頻頻折斷,地下升起一些塵土。眾人翕動鼻孔,嗅到了新鮮泥土的氣味和樹汁的氣味……
王金山,我他媽的撞死在你家門前了……肖上唇一頭撞在我嶽父家大門上,沒有響聲,不是沒發出聲響而是聲響被拖拉機的轟鳴淹沒了。
那棵大槐樹被拖離了肖家大門口幾十米遠,地麵上留下一個大坑,坑裏有許多根被拽斷的樹根。十幾個孩子在那兒尋找蟬的幼蟲。
我姑姑用電動喇叭廣播:下一步就拖倒肖家的大門樓!
幾個人把肖上唇抬到一邊,在那兒掐他的人中,揉他的胸口。
王金山家的左鄰右舍請注意——姑姑平靜地說——回家去把你們的值錢東西收拾一下吧,拖倒肖上唇的房子就拖你們的。我知道這沒有道理,但小道理要服從大道理,什麼是大道理?計劃生育,把人口控製住就是大道理。我不怕做惡人,總是要有人做惡人。我知道你們咒我死後下地獄!共產黨人不信這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即便是真有地獄我也不怕!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解開鋼絲繩,把肖家的大門樓套住!
我嶽父家的左鄰右舍們,一窩蜂擁到他家大門前,拳打腳踢那門,扔破磚爛瓦到院裏。有一個還拖來幾捆玉米秸子,豎在他家房簷下,高叫:王金山,你不出來就點火燒房子啦!
大門終於開了,開門的不是我嶽父也不是我嶽母,而是我老婆。她頭發淩亂,滿身泥土,左腳上有鞋,右腳赤裸,顯然是剛從地窖裏爬上來。
姑姑,我去做還不行嗎?我老婆走到姑姑麵前說。
我就知道我侄媳婦是深明大義之人!姑姑笑著說。
姑姑,我真佩服你!我老婆說,你要是個男人,能指揮千軍萬馬!
你也是,姑姑說,就衝著你當年果斷地與肖家解除了婚約,我就看出來你是個大女人。
仁美,我說,委屈你了。
小跑,讓我看看你的手。
我把手送到她麵前,不知道她要搞什麼名堂。
她抓住我的手,在我的腕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我沒有掙脫。
腕子上留下了兩排深深的牙印,滲出了黑色的血。
她“呸呸”地吐著唾沫,狠狠地說:你讓我流血,我也讓你流點血。
我把另一隻腕子遞過去。
她推開,說:不咬了!一股狗腥氣!
蘇醒過來的肖上唇像個女人一樣拍打著地麵嚎叫著:王仁美,萬小跑,你們要賠我的樹……賠我的樹啊……
呸!賠你個屁!我老婆說:你兒子摸過我的奶子,親過我的嘴!這棵樹,等於他賠了我的青春損失費!
嗷!嗷!嗷!一群半大孩子為我老婆的精彩話語拍掌喊叫。
仁美!我氣急敗壞地喊叫。
你吵吵什麼?我老婆鑽進了我姑姑的車,探出頭對我說:隔著衣服摸的!
*十
我們單位計劃生育委員會的楊主任來了。楊主任是一個軍隊高級領導人的女兒,正師職。我早知她的大名,但是第一次見她。
公社領導宴請她,她提出讓我與王仁美也參加宴會。
我姑姑找出一雙自己的皮鞋給王仁美穿上。
宴會在公社機關食堂一個雅間裏舉行。
小跑,我還是不去了吧,見這麼大的官,我怕。王仁美說,再說,這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鬧得天翻地覆的。
姑姑笑道:怕什麼?再大的官也是一個鼻子兩隻眼。
入席之後,楊主任讓我和王仁美坐在她的兩側。她握著王仁美的手,親切地說:小王同誌,我代表部隊謝謝你啊!
王仁美感動地說:首長,我犯了錯誤,給您添麻煩了。
我生怕王仁美說出什麼不得體的話,見她如此彬彬有禮,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
我這侄媳婦啊,覺悟很高,她不慎懷孕,主動來找我做人流,但因身體條件不允許,一直拖到現在。
小萬,我要批評你呢,楊主任說,你們這些男同誌,就是粗心大意,僥幸心理!
我連連點頭稱是。
公社書記端著酒站起來,說:感謝楊主任百忙中來我們這裏視察指導!
我對你們這個地方很熟悉,楊主任說,我父親在這裏打過遊擊,膠河戰役時,他的指揮部就設在這個村,所以我來到這裏感到很親切。
我們真是太高興了,公社書記說,請楊主任回去給老首長帶個口信,我們盼望著他老人家能來視察。
我姑姑也端著酒站起來,說:楊主任,我也敬您一杯!
公社書記說:萬主任是烈士女兒,很小時就跟著父親參加革命。
姑姑說:楊主任,咱們倆還有點緣分呢。我父親是八路軍西海醫院院長,是白求恩的學生,給楊副司令治過腿傷呢!
是嗎?楊主任興奮地站起來,說,老爺子最近正在寫回憶錄,裏邊提到了一位萬六府醫生。
正是家父。姑姑說,父親犧牲後,我跟著母親在膠東解放區住過兩年,與一個叫楊心的女孩一起玩耍——
楊主任一把抓住姑姑的手,激動得熱淚盈眶,說:萬心,你真是萬心嗎?
萬心楊心,兩顆紅心——姑姑問,這是仲主任說的吧?
是仲主任說的,楊主任擦了一把溢出眼眶的淚水,說,我經常夢到你哩,想不到在這裏見到了。
姑姑說:我道是一見麵就覺得眼熟呢!
公社書記說:來,為祝賀楊主任與萬主任久別重逢幹一杯!
姑姑給我使了一個眼色,我會意,拉著王仁美走到楊主任麵前,說:楊主任,真對不起,為了我這點事,讓您專門跑一趟。
對不起楊主任,王仁美鞠了一躬,說:這事不怨小跑,都是我的錯兒。我事先把避孕套用針紮了一個眼兒,騙了他……
楊主任一怔,接著大笑起來。
我滿臉發燒,捅了王仁美一下,說:別瞎說了。
楊主任握著王仁美的手,上下打量著她,說:小王同誌,我喜歡你這種爽直性格。你的性格跟你姑姑有點像呢!
我哪裏能跟姑姑相比?王仁美說,姑姑是共產黨的忠實走狗,黨指向哪裏,她就咬向哪裏……
別瞎說了!
我哪裏瞎說了,王仁美道,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黨讓姑姑爬刀山,姑姑就去爬刀山;黨讓姑姑去跳火海,姑姑就去跳火海……
好啦,好啦,姑姑道,別說我了,我做得還很不夠,還得繼續努力呢。
小王同誌,楊主任說,咱們女人,哪有不愛孩子的?一個兩個三個,生十個不嫌多呢。黨和國家也愛孩子,你看看毛主席,周總理,見了孩子,都是喜笑顏開,那種愛是發自內心的。咱們搞革命為了什麼?歸根到底是為了讓孩子們過上幸福生活。孩子是國家的未來,國家的寶貝!但眼下咱們遇到了問題,如果不搞計劃生育,孩子們很可能要沒飯吃,沒衣穿,沒學上,所以,計劃生育就是要以小不人道換取大人道。你忍受一點痛苦,做出一點犧牲,也就是為國家做了貢獻!
楊主任,我聽您的,王仁美道,我今晚就去做。——她轉頭又對姑姑說——姑姑,您順便把我的子宮也割掉算了!
楊主任一怔,接著笑起來。
眾人跟著笑。
萬小跑啊,楊主任指點著我說,你這個媳婦太可愛啦!太有意思了——但子宮是不能割的,還要好好保護呢!您說對不對啊,萬主任?
我這侄媳婦是個幹將。姑姑道,等她手術後,恢複了身體,我準備調她到計劃生育工作隊!吳書記,我先提前跟你打個招呼。
沒問題,公社書記說,我們要把最優秀的人調到計劃生育工作隊!王仁美同誌可以現身說法,會產生非常積極的效果。
萬小跑,楊主任問我,你現在是什麼職務?
正連職文體幹事。
正連幾年啦?
三年半。
那很快就可以提副營了嘛,楊主任道,提了副營後,小王同誌就可以隨軍進京。
我女兒能一起去嗎?王仁美小心翼翼地問。
那當然了!楊主任說。
不過我聽說隨軍進京很難,要等指標……
你回去後好好工作吧,楊主任道,這事我來安排。
我太高興啦!王仁美手舞足蹈地說:我女兒可以到北京去上學了。我女兒也成了北京人啦!
楊主任又打量了一遍王仁美,對姑姑說:手術前準備得充分一點,一定要保證安全。
您放心!姑姑說。
*十一
進手術室之前,王仁美突然抓過我的手,看看我腕子上的牙痕,滿懷歉意地說:
小跑,我真不該咬你……
沒事。
還痛嗎?
痛什麼呀,我說,跟蚊子叮一口差不多。
要不你咬我一口?
行啦,我說,你怎麼像個小孩子一樣呢?
小跑,她抓著我的手說,燕燕呢?
在家裏,爺爺奶奶看著呢。
她有吃的嗎?
有,我買了兩袋奶粉,兩斤蛋奶餅幹,還買了一盒肉鬆,一盒藕粉。你放心吧。
燕燕還是像你,單眼皮,我可是雙眼皮。
是啊,要像你就好了,你比我漂亮。
人家都說,女孩像爸爸的多,男孩像媽媽的多。
也許是吧。
我這次懷的是個男孩,我知道的,我不騙你……
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嘛,我故作輕鬆地說,過兩年你們隨了軍,去了北京,我們給女兒找最好的學校,好好培養,讓她成為傑出人物。一個好女兒,勝過十個賴兒子呢!
小跑……
又怎麼啦?
肖下唇摸我那把。真的是隔著衣服呢!
你怎麼這麼逗呢?我笑著說,我早忘了。
隔著厚厚的棉襖,棉襖裏還有毛衣,毛衣裏還有襯衣,襯衣裏——
還有乳罩,對嗎?
那天我的乳罩洗了,沒戴,襯衣裏有一件汗衫。
好啦,別說傻話了。
他親我那一口,是他搞突然襲擊。
行啦,親口就親口唄!談戀愛嘛。
我沒讓他白親。他親了我一口,我對著他的小肚子踢了一腳,他捂著肚子就蹲下了。
老天爺,肖下唇這個倒黴蛋兒。我笑著說,那後來我親你時,你怎麼不踢我呢?
他嘴裏有股子臭味兒,你嘴裏有股甜味兒。
這說明你生來就該是我的老婆。
小跑我真的挺感謝你的。
你謝我什麼?
我也不知道。
別情話綿綿啦,有話待會兒再說。姑姑從手術室裏探出頭,對王仁美招招手,說:進來吧。
小跑……她抓住我的手。
別怕,我說,姑姑說了,這是個小手術。
回家後你要燉隻老母雞給我吃。
好,燉兩隻!
王仁美在走進手術室前,回頭望了我一眼。她上身還穿著我那件灰色破夾克,有一個扣子掉了,殘留著一根線頭。穿一條藍褲子,褲腿上沾著黃泥巴,腳上穿著姑姑那雙棕色的舊皮鞋。
我鼻子一陣酸,心中空空蕩蕩。坐在走廊裏那條落滿塵土的長椅上,聽到手術室裏傳出金屬碰撞的聲音。我想象著那些器械的形狀,似乎看到了它們刺眼的光芒,似乎感覺到了它們冰涼的溫度。衛生院的後院裏,穿過來孩子的歡笑聲。我站起來,透過玻璃看到,有一個約有三四歲的男孩,手裏舉著兩個吹成氣球的避孕套。男孩在前邊跑,兩個與他年齡相仿的女孩在後邊追趕……
姑姑從手術室裏跳出來,氣急敗壞地問我:
你是什麼血型?
A型。
她呢?
誰?
還能是誰?!姑姑惱怒地問:你老婆!
大概是O型……不,我也不知道……
混蛋!
她怎麼啦?我看著姑姑白大褂上的鮮血,腦子裏一片空白。
姑姑回到手術室,門關上。我把臉貼到門縫上,但什麼也看不著。我沒聽到王仁美的聲音,隻聽到小獅子大聲喊叫。她在打電話,給縣醫院,叫急救車。
我用力推門,門開了。我看到王仁美……我看到姑姑挽著袖子,小獅子用一個粗大的針管從姑姑胳膊上抽血……我看到王仁美的臉像一張白紙……仁美……你要挺住啊……一個護士把我推出來。我說,你讓我進去,你他媽的讓我進去……幾個穿著白大褂的人從走廊裏跑過來……一個中年男醫生,身上散發著一股子香煙與消毒水的混合味兒,把我拉到長椅上坐下。他遞給我一枝煙,幫我點燃。他安慰我:別急,縣醫院的救護車馬上就到。你姑姑抽了自己的600CC給她輸上了……應該不會有大事……
救護車鳴著響笛來了。那笛聲像一條條蛇,鑽入我的體內。穿白大褂提藥箱的人。穿白大褂戴眼鏡脖子上掛著聽診器的人。穿白大褂的男人。穿白大褂的女人。抬著折疊式擔架的穿白大褂的男人。他們有的進入了手術室,有的站在走廊裏。他們動作很敏捷,但臉上的神色很平靜。沒有人注意我,連看我一眼的人都沒有。我感到口腔裏有股血腥味兒……
……那些白大褂們懶洋洋地從手術室裏走出來。他們一個跟著一個鑽進了救護車,最後把那副擔架也拖了進去。
我撞開手術室的門。我看到,一塊白布單子蒙住了王仁美,她的身體,她的臉。姑姑滿身是血,頹然地坐在一把折疊椅子上。小獅子等人,呆若木雞。我耳朵裏寂靜無聲,然後似有兩隻小蜜蜂在裏邊嗡嗡。
姑姑……我說……您不是說沒有事嗎?
姑姑抬起頭,鼻皺眼擠,麵相醜陋而恐怖,猛然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十二
嫂子。大哥,姑姑站在院子裏,麻木地說,我是來請罪的。
王仁美的骨灰盒擺在堂屋正中一張方桌上。方桌上放著一隻盛滿了麥子的白碗,碗裏插著三炷香。香煙繚繞。我身穿軍裝,臂戴黑紗,抱著女兒,坐在桌旁。女兒身披重孝,不時地仰起臉問我:
爸爸,盒裏是什麼東西?
我無言以對,淚水流進亂蓬蓬的胡須裏。
爸爸,俺娘呢?俺娘哪裏去了?
你娘到北京去了……我說,過幾天,我們就去北京找她……
爺爺奶奶也去嗎?
去,都去。
父親和母親在院子裏割鋸,分解一塊柳木板。木板斜綁在一條長凳上,父親站著,母親坐著,一上一下,一來一往,鋸子發出“嗤啦嗤啦”的聲響,鋸末子在陽光中飛散。
我知道父母分解木板是要為王仁美做一口棺材。盡管我們那兒已經實行火葬,但公家並無設立安放骨灰盒的場所,人們還是要把骨灰埋葬,並堆起一個墳頭。家境好的會做一口棺材,將骨灰倒上,把骨灰盒砸碎;家境不好的,就直接將骨灰盒埋了。
我看到姑姑垂首而立。我看到父親和母親悲愁的臉,看到他們機械重複的動作。我看到與姑姑同來的公社書記、小獅子,還有三個公社幹部,他們將一些花花綠綠的點心匣子堆放在井台邊。點心匣子旁邊還有一個濕漉漉的蒲包,散發著鹹腥的氣味,我知道那是一包鹹魚。
想不到發生了這樣的事,公社書記說,縣醫院專家小組前來鑒定了,萬主任她們完全是按操作程序辦事,沒發生任何失誤,搶救措施也正確得當,萬醫生還抽了自己600CC鮮血為她輸上,對此,我們感到非常遺憾,非常沉痛……
你不長眼嗎?父親突然暴怒了,他訓斥著母親,不是有墨線嗎?鋸口走偏了半寸,你還看不到,你還能幹點什麼?
母親爬起來,嚎啕大哭著進屋去了。
父親扔下鋸子,弓著腰走到水甕邊,抄起水瓢,仰脖子灌水。涼水沿著他的下巴、脖子流到他的胸膛上,與那些金黃色的鋸末子混合在一起。喝完水,父親走回去,一個人操起鋸子,猛烈地鋸起來。
公社書記和幾個幹部進了堂屋,對著王仁美的骨灰盒,深深地鞠了三躬。
一個幹部將一個牛皮紙信封放在鍋台上。
書記說:萬足同誌,我們知道,無論多少錢也無法彌補這個不幸事件帶給你們家的巨大損失,這五千元錢,聊表我們一點心意。
一個秘書模樣的人說:公家出了三千,剩下兩千,是吳書記與幾位公社領導出的。
拿走,我說,請拿走,我們不需要。
你的心情我們理解,書記沉痛地說,死去的不能複活,活著的還要繼續革命。書記說,楊主任從北京打來電話,一是表達她對小王的哀悼,二是對死者家屬表示慰問,三是讓我轉告你,你的假期延長半個月,把死者後事料理完,把家事安排好再回去。
謝謝,我說,你們可以走啦。
書記等人,又對著骨灰盒鞠了一躬,然後彎著腰走出房門。
我看著他們的腿,看著他們或肥或瘦的臀部,眼淚又一次流了出來。
一個女人的嚎哭聲和一個男人的叫罵聲從胡同裏傳來,我知道嶽父嶽母來了。
嶽父手持一杆翻場挑草用的木杈,大罵著:你們這些雜種,你們賠我的女兒!
嶽母揮舞著雙臂,挪動著小腳,好像要撲向我姑姑,但自己先跌倒了。她坐在地上,雙手拍打著地麵嚎哭:我那可憐的閨女啊……你怎麼就這樣走了啊……你走了,撇下我們可怎麼活啊……
公社書記向前,說:大爺大娘,我們正要到你們家去,這是個不幸事件,我們的心情也非常難過……
嶽父用權杆搗著地麵,狂躁地叫著:萬小跑,你這個混蛋,你給我出來!
我抱著女兒走到嶽父麵前。女兒緊緊地摟著我的脖子,將臉藏在我的腮旁。
爹……我站在他的麵前,說:您打我吧……
嶽父高高地舉起木權,但他的手在空中僵住了。我看著他花白的胡須上點點滴滴的淚水,雙腿一軟,跪在地上。
好好的一個大活人……嶽父扔下木杈,嗬嗬嗬嗬地哭著,蹲在地上,說:好生生的一個大活人,就這樣讓你們給禍害了……你們造孽啊……你們不怕天譴嗎……
姑姑走上前,站在我嶽父嶽母之間,垂著頭說:王家哥嫂,這事不能怪跑兒,怪我。——姑姑仰起臉來——怪我責任心不強,沒來及時普查育齡婦女節育環放置情況,怪我沒有想到袁腮這壞種掌握了取環技術,怪我沒把仁美送到縣醫院去做手術。現在——姑姑看著公社書記——我聽候上級處理。
結論已經有了嘛,書記道,大爺大娘,我們回去就研究你們兩位的撫恤問題,但萬醫生沒有錯,這是個偶然事件,是你女兒的特殊體質決定的,即便送到縣醫院去做,結果也是這樣的。另外——書記對著擁進院裏來的人和胡同裏的人高聲宣布:計劃生育是根本國策,決不能因為發生了一起偶然事件就改變政策。那些非法懷孕的人,還是要自動地去做人流;那些妄圖非法懷孕的人,那些破壞計劃生育的,都將受到嚴厲的懲罰!
我也毀了你吧——我嶽母一聲瘋叫,從懷裏摸出一把剪刀,捅到了我姑姑大腿上。
姑姑伸手捂住了傷口。血從她的指縫裏嘩嘩地流出來。
幾個公社幹部撲上去,把我嶽母按倒在地,將剪刀從她手中奪出來。
小獅子跪在姑姑身旁,打開藥箱,掏出繃帶,緊緊地紮住傷口。
公社書記說:快去打電話,叫救護車!
不必!姑姑說,王家嫂子,我為你女兒抽了600CC,現在,你又捅了我一剪子,咱們血債用血還清了。
姑姑一活動,血從繃帶裏滲出來。
公社書記怒吼著:老太婆,你太不像話了!萬主任要有個三長兩短,你要負法律責任!
我嶽母見我姑姑滿腿的血,大概是有點怕了,手拍著土地,又哭嚎起來。
不用怕,王家嫂子,姑姑說,即便我得破傷風死了,也不用你負責。姑姑說,我要感謝你呢,你這一剪刀,讓我放下了包袱,堅定了信念。——姑姑對著看熱鬧的人說——請你們給陳鼻和王膽通風報信,讓他們主動到衛生院來找我,否則——姑姑揮動著血手說——她就是鑽到死人墳墓裏。我也要把她掏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