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夠了!”來意兒霍地站起來,厲聲道,“我對你夠可以的了!有道是‘夫為妻綱’,你去看看,哪家做老婆的敢對丈夫這麼說話,不看我們一起苦出來的,我由得你這麼放肆!”
入畫想起當年兩人在一起服侍人的種種苦處,一時心酸,火氣消減了些,放低了聲音道:“不管怎麼說,你不該養她,那樣一個人,你養她做什麼?”
“那是我的事!婦道人家問那麼多沒好處!”來意兒餘怒未息,轉過臉去不看入畫。屋子裏一陣死寂。
“我已經糊塗了這麼多年,不想再糊塗了。我想你告訴我,你為什麼養個比你我年紀都要大許多的女人,我有哪點不如她?”入畫立在他身後,哀沉傷心地低問。
“問問問!私吞犯官家產,你知道是什麼罪過,我不養著她,捅了出去,你和我還有良兒都得死!”來意兒目露凶光、氣急敗壞地咆哮著。他的臉變得鐵青,惡狠狠地瞪著入畫,“不死也得像賈珍一樣發配寧古塔!你為這個和我爭!你為這個和我爭……”他怒極,抬腳咣當一聲踢翻了桌子。
來意兒話似驚雷,將入畫徹底嚇呆。“私吞犯官家產”!不用說,那是賈珍的家產!想透了這一層,令她更驚的隱情接踵而來:那家產怎麼到手的?她心中驚濤駭浪,再不用多懷疑,一定是尤氏!他們兩個十年前就攪在一起!入畫恨恨地盯住來意兒,這個畜生,他誰都上!自己的主母也不放過!入畫恨到極處,反而覺得無話可說,全身鬆懈下來,呼出一口氣,癱倒在椅子上,看著尚在怒氣中周折的來意兒。一直以來,她也有懷疑,眼前這個人就算再能,怎麼能在短短幾年時間裏賺到多得嚇死人的錢財。
一陣冷風吹來,入畫打了個寒戰——她早知他不是善茬,當年他敢用遺書去貪惜春的遺產時,她就知道。她隻是想不到他陰冷如狼,她剛才看見他眼裏幽幽冒出的綠光,真如野性難馴的狼!還有,他幫著賈珍來勸她,讓她出賣惜春……入畫想到前事,像站在一座荒城上極目四望,看見秋草連陌,墳塋處處,心裏荒涼無際。
“你該殺了她,那樣才一了百了!”入畫幽幽地說。
聽到她的話,來意兒倒呆了一呆,轉過臉來看著她,似是想不到她也會說出這樣的話。停了停,他坐下來,道:“我也想過,但所費周折太大,不是上策。以我今時今日的地位,多少人虎視眈眈。為一個女人冒那麼大險,我不願意,況且她幾乎是不可能背叛我的。她是犯官的家眷。一旦自首,就是官府不追究她前罪,也是要罰沒為奴的,我算定了,她不敢出賣我!”
來意兒目光閃動,還有一條他沒說,尤氏是不比年輕的小姑娘,但她有她的好處,做了那麼多年寧府的當家奶奶,官場商場上她旁敲側擊也幫了自己不少;何況她還帶來了攜鸞、佩鳳。這兩個人姿色不比外買的差,為著見不得人的緣故,伺候自己識情識趣……
在她們身上馳騁,因這些女人先前是自己的主子,征服她們,格外有成就感。心裏,曾經的恥辱和傷口,在她們的柔情和遷就下,在親吻裏,漸漸消退。而他,麵對入畫的時候,卻往往有心無力。
因為恥辱太深。
入畫,他的妻,看不到他心裏蟄伏的陰影,他蠢蠢欲動的傷口——曾經他置疑自己,是否還能做一個真正的男人。他真愛她,所以才必須冷淡她,疏遠她。
這些。她不懂也罷。
入畫走出議事廳。外麵日光已亮得刺眼。院子裏麵倒是空無一人,光影潑灑在地上,淩亂招張,越發看得人心沉。此處是禁地,隻有晚間家丁才能進來打掃,幸虧如此,無人看到她的狼狽憔悴。入畫頭疼欲裂,沿著甬道走幾步就靠著欄杆坐下,怔怔發呆。一夜過來,身邊的男人好像已經陌生得不像枕邊人了,入畫自己覺得是誌怪小說裏的書生,晚間歸家在窗下一看,屋裏的女子正脫下一張人皮細細描畫……
來意兒如那女鬼,他的心機深到不可伸手撅量的地步,她不能不心驚欲裂。
這些年她見來意兒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不善的事見得多,漸漸習以為常,不以為異。那是發生在別人家宅裏的驚動,生離死別,傾家蕩產,別人身體發膚上的苦楚,看不到,便受不到,受不到,便不痛。所謂的憐憫也隻是輕輕的一口氣,皺眉間的一動而過。
現在輪到她做那個被劈了一刀的人。疼痛,鮮血便一股腦的鮮明起來。什麼時候走回房間的?不知道,躺在床上忽夢忽醒,一睜眼看見的是自己在睡慣了的房子裏,頂上烏沉沉,當中隱約看見些花朵瓔珞的影子,連著床棱上的雕花都是不惜公本用金粉描成的,微光裏顯出些輪廓。
入畫心裏煩,一閉眼拿被子蒙了頭,也睡不穩,但到底是困了,佯佯地入了夢。說是睡著了心裏卻始終好像有一根線牽著的,說不清楚是夢還是醒。
她看見她自己,立在馮紫英的身後,馮紫英穿著漿洗得極清潔的衫子,立在她麵前,隨手翻著惜春留下來的書。
“你們姑娘,她去哪了?”他拿著書閑閑地問。這是個極有邊幅的男子,河畔楊柳一樣舉止從容。
“姑娘去了觀外的後山,這辰光……”入畫抬起頭朝外麵張了一眼,“她也快下來了!爺您安坐一會兒,我去接。”
她將手中的茶盞放下,就要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