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陳祈隨了來追的人竟到陰府,果然毛烈與高公多先在那裏了,一同帶見判官。判官一一點名過了,問道:“東嶽發下狀來,毛烈賴了陳祈三千銀兩,這怎麼說?”陳祈道:“是小人與他贖田,他親手接受,後來不肯還原券,竟賴道沒有。小人在陽間與他爭訟不過,隻得到南嶽大王處告這狀的。”毛烈道:“判爺,休聽他胡說。若是有銀與小人時,須有小人收他的執照。”判官笑道:“這是你陽間哄人,可以借此廝賴。”指著毛烈的心道:“我陰間隻憑這個,要什麼執照不執照!”毛烈道:“小人其實不曾收他的。”判官叫取業鏡過來。旁邊一個吏就拿著銅盆大一麵鏡子來照著毛烈。毛烈、陳祈與高公三人一齊看那鏡子裏麵,隻見裏頭照出陳祈交銀,毛烈接受,進去付與妻子張氏,張氏收藏,是那日光景宛然見在。判官道:“你看我這裏可是要什麼執照的麼?”毛烈沒得開口,陳祈合首掌向空裏道:“今日才表明得這件事。陽間官府要他做什麼幹?”高公也道:“原來這銀子果然收了,卻是毛大哥不通。”當下判官把筆來寫了些什麼,就帶了三人到一個大庭內。隻見旁邊列著兵衛甚多,也不知殿上坐的是什麼人,遠望去是冕旒兗袍的王者。判官走上去說了一回,殿上王者大怒,叫取枷來,將毛烈枷了。口裏大聲吩咐道:“縣令聽決不公,削去已後官爵;縣吏丘大,火焚其居,仍削陽壽一半。”又喚僧人智高問道:“毛烈欺心事,與你商同的麼?”智高道:“起初典田時,曾在裏頭做交易中人,以後事體鄉不知道。”又喚陳祈問道:“贖田之銀,固是毛烈要賴欺心。將田出典的緣故,卻是你的欺心。”陳祈道:“也是毛烈教道的。”王者道:”這個推不得,與智高僧人做牙儈一樣,該量加罰治。兩人俱未合死,隻教陽世受報。毛烈作業尚多,押入地獄受罪!”
說畢,隻見毛烈身邊就有許多牛頭夜叉,手執鐵鞭、鐵棒,趕得他去。毛烈一頭走,一頭哭,對陳祈、高公說道:“吾不能出頭了,二公與我傳語妻子,快作佛事救援我。陳兄原券在床邊木箱上內,還有我平日貪謀強詐得別人家田宅文券,共有一十三紙,也在箱裏。可叫這一十三家的人來一一還了他,以減我罪,二公切勿有忘!”陳祈見說著還他原契,還要再問個明白,一個夜叉把一根鐵棍在陳祈後心窩裏一搗,喝道:“快行!”
陳祈慌忙縮退,颯然驚醒,出了一身汗,隻見妻子坐在床沿守著。問他時節,已過了七晝夜了。妻子道:“因你吩咐了,不敢入殮。況且心頭溫溫的,隻得坐守,幸喜果然還魂轉來。畢竟是毛烈的事對得明白否?”陳祈道:“東嶽真個有靈,陰間真個無私,一些也瞞不得。大不似陽世間官府沒清頭沒天理的。”因把死後所見事體備細說了一遍,抖擻了精神,坐定了性子一回,先叫人到縣吏丘大家一看,三日之前已被火燒得精光,止燒得這一家火就息了。陳祈越加敬信。再叫人到大勝寺中訪問高公,看果然一同還魂,意思要約他做了證見,索取毛家文券。人回來說:“三日之前,寺中師徒已把他荼毗了。”說話的,怎麼叫做“荼毗”?看官,這就是僧家西方的說話,又有叫得“闍維”的,總是我們華言“火化”也。陳祈見說高公已火化了,吃了一大驚道:“他與我同在陰間,說陽壽未盡,一同放轉世的。如何就把來化了?叫他還魂在何處?這又是了不得的事了,怎麼收場?”
陳祈心下忐忑,且走到毛家去取文券,看見了毛家兒子,問道:“尊翁故世,家中有什麼影響否?”毛家兒子道:“為何這般問及?”陳祈道:“在下也死去七日,到與尊翁會過一番來,故此動問。”毛家兒子道:“見家父光景如何?有甚說話否?”陳祈道:“在下與尊翁本是多年相好的,隻因不還我典田文書,有這些爭訟。昨日到虧得陰間對明,說文書在床前木箱裏麵,所以今日來取。”毛家兒子道:“文書便或者在木箱裏麵,隻是陰間說話,誰是證見,可以來取?”陳祈道:“有到有個證見,那時大勝寺高師父也在哪裏,同見說了,一齊放還魂的。可惜他寺中已將他身屍火化,沒了個活證。卻有一件可信,你尊翁還說另行一十三家文券,也多是來路不明的田產,叫還了這一十三家,等他受罪輕些,又叫替他多做些佛事。這須是我造不出的。”毛家兒子聽說,有些呆了。你道為何?原來陰間業鏡照出毛妻張氏同受銀子之時,張氏在陽間恰像做夢一般,也夢見陰司對理之狀,曾與兒子說過,故聽得陳祈說著陰間之事,也有些道是真的了。走進去與母親說知,張氏道:“這項銀子委實有的。你父親隻管道便宜了他,勒掯著文書不與他,意思還要他分外出些加添。不道他竟自去告了官,所以索性一口賴了,又不料死得這樣詫異。今恐怕你父親陰間不寧,隻該還了他。既說道還有一十三紙,等明日一總翻將出來,逐一還罷。”毛家兒子把母親說話對陳祈說了,陳祈道:“不要又像前番,回了明日,漸漸賴皮起來。此關係你家尊翁陰間受罪,非同陽間兒戲的。”毛家兒子道:“這個怎麼還敢!”陳祈當下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