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靠在窗邊,男人隔著男孩向母親搭訕:“妹子,你們是哪裏人?”
母親側臉望著窗外,置若罔聞。
“我們是陳莊人。”男孩囁嚅著替母親回答。
“陳莊啊,那是出美女的地方!”男人滿意地笑起來,好像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去省城玩嗎?”
母親依然不置一詞。男孩尷尬地看男人一眼,隻好垂下頭去。本來這次出行,在他而言的確是一次玩耍,但這一刻,他對自己的目的沒有了把握。
得不到回答,男人並不甘心,再次追問道:“究竟去做什麼嘛!”
男孩有些緊張,認為還是應該給出一個答案,隻好向母親求證。
“媽,我們去省城做什麼?”男孩碰了碰母親的胳膊。
母親轉過頭,木訥地看著兒子。那個麵具一般的笑頑固地罩在她臉上。母親不知所以的樣子讓男孩覺得丟人。
“我們去省城做什麼?”男孩輕聲嘀咕,頭垂下去不再看母親。
母親居然遲鈍地重複了一遍兒子的問題:“我們去省城做什麼?”
“幹嘛問我?”男孩惱了,向母親低聲埋怨:“你自己不知道嗎?”
“哦,你不是要去玩嗎。”母親喃喃地說。
男孩覺得亂套了,這並不是事實。不是因為他要玩,母子倆便有了這趟行程,而是母親要去省城,男孩才提出了要跟著去玩。玩,並不是此行的目的,起碼不全是,它隻是一個順帶著的要求。以前母親去省城,目的都很明確——她是去給城裏人做保姆。一個月前母親回來了,表示再也不會離家打工。爺爺對母親的選擇頗感欣慰。爺爺老了,捅不掉屋簷的蜂窩也養不動孫子了。所以今天早晨男孩央求著要和母親一同上路,得到了爺爺的支持。被黃蜂蟄傷的老人可能覺得,即便母親會一去不返留在省城,隻要男孩也隨著去了,他就不會再有“養不動”孫子的煩惱。母親此行,到底要做什麼?這個問題倏忽變得尖銳,變得令男孩坐臥不寧。但男孩可以確定,母親不會是去玩。他認為那不可能。母親吐了半個月,隨時令人猝不及防地弓下腰吐天哇地。她這幅樣子,是不會有玩興的。
男孩懷抱著那隻可樂瓶,開始在心裏杜撰一個答案。這個答案漸漸成形,後來他幾乎要忍不住大聲對身邊的男人宣布:我們去省城找消滅黃蜂的辦法!
車子啟動後很快駛上了高速公路。世界在搖曳,筆直的路麵泛著白灼的光。
男孩從沒見過高速公路——盡管他的父親常年在南方打工,據說就是在修著這樣的路。這樣的路太平坦、單調了,如今親身體驗,讓男孩覺得車子像是懸浮在虛空的水麵上那樣不真實。連帶著,男孩覺得父親在遠方所從事的勞務都像是一個謊言了。
母親一直望向窗外。身邊的男人好像睡著了。男孩夾在中間,感到無所適從。他焦灼地等待著某個時刻。那個時刻果然如期而至——母親毫無先兆地劇烈發作起來,雙手徒勞地推著車窗玻璃,像一隻裝在罐頭瓶中盲目振翅的、狂亂的蛾子。然而車窗是密閉的,母親無法打開。於是,她隻能將自己的胃液噴射在自己的懷裏。鄰座的人厭惡地掩鼻,身邊的男人也被驚醒。男孩隻有把頭埋得更深,默默地將懷裏的可樂瓶塞給母親。
母親大口地灌著那救命的漿水。她在家裏嘔吐時躲躲閃閃,隻在兒子麵前吐得肆無忌憚。可男孩並沒有覺得這是一件天大的事。此刻,他們滑行在冰麵上一樣行駛在高速公路上,他們坐在一輛別有洞天的過分涼爽的汽車裏,母親的嘔吐一下子顯得這麼不合時宜。男孩將頭抵在前排的椅背上,無地自容,覺得冒犯了整個世界,同時也為母親擔憂起來。
“暈車了這是。”身邊的男人咕噥著,站起來,向著車後的空座走去。
母親平靜下來。她胸襟上的粘液散發出漿水餿掉後的酸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