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2)

一場暴雨後,屋簷上像長蘑菇一般長出了碩大的蜂巢。家中的老人試圖將之捅掉,結果不出所料地沒有得逞。也許隻能聽憑黃蜂肆虐,在長日無盡的盛夏裏將屋頂啃光了。在這種令人無力的想象中,母親終於答應帶著男孩去省城。

出門坐了兩個多小的車,母子倆先到了縣裏。在縣裏的客車站,母親讓兒子等在原地,自己去買開往省城的車票。烈日炎炎,天上一片雲也沒有。男孩局促地站在停車場明晃晃的空地上,感到兩個腳底板在融化。目送母親離開的背影,男孩發現,這麼熱的天,母親卻穿著一條很厚的深色褲子。沒準是父親的?男孩驚訝地猜測,不明白自己為何此刻才發現了這一點。也許出門時他太興奮了,根本無視母親的穿戴;也許身邊經過的那些女人,她們光著的大腿,讓男孩比照出了母親的古怪。

烈日下的一切都是亮的。母親穿著厚褲子的背影卻是暗的。母親像一條魚湮沒在一片光明中。後來她又破水而出,在浮動的熱氣中嫋嫋現身。太亮的地方,人的輪廓反而是虛的。男孩覺得母親走來的身影總是離自己遙不可及。她似乎永遠都走不到他眼前了,虛虛地蠕動在光影裏,突然彎下腰不動了。隨後她蹲了下去。男孩知道,母親又嘔吐了。

男孩走過去,無助地站在母親身旁。母親吐出來的不過是一小灘水,微不足道,裏麵有幾片芹菜葉。那灘水在熾熱的陽光下迅速消失,似乎還滋滋作響。出門前他們用一隻大可樂瓶灌滿了漿水,在來縣裏的長途汽車上,母親不停地大口喝著。漿水是母親自己用芹菜漚的,灌進可樂瓶後,她還加了白糖。現在這隻可樂瓶拎在男孩手裏,裏麵的漿水泛著氣泡,餘下小半瓶。男孩篤定地認為,自己手裏的漿水,對於正在嘔吐的母親不啻為一劑藥。這些日子以來,母親頻繁嘔吐,嘔吐後,便大口大口地灌漿水。

男孩將可樂瓶遞給母親。母親伸出手,卻一把抓住了兒子的手腕。她因此借了些力,艱難地站起來。但男孩覺得母親就像一個落水的人,不過是抓住了一根稻草,然後自以為得救了。母親向兒子勉強地笑一笑。她的笑凝固在臉上,失去了勉強著收回去的力氣。母親牽著男孩的手,手心冰冷。酷熱的世界在母子倆握著的掌心裏形成了一塊汗津津的水渦。

“你不喝點兒漿水嗎?”男孩提醒母親。

母親恍然大悟地接過可樂瓶,就著瓶口灌下一口漿水。那個笑一直板結在母親臉上,這讓她看起來都不大像她了。她把可樂瓶還給兒子,像是偷喝了別人家的漿水一樣神色忸怩。

母親牽著兒子,兒子拎著可樂瓶,母子倆在停車場裏尋找開往省城的客車。縣城的客車站男孩來過,每次都是下了車就出站離開,從未有過逗留。因此他從未發覺這裏宛如一座迷宮。一排排汽車在烈日下反射著刺眼的光。世界仿佛被鋼化了,而且還電鍍了一遍,卻又被暑氣蒸騰得動蕩不安,人的每一口喘息都能令空氣隨之微微搖顫。男孩原本以為母親會輕車熟路,牽著自己,輕易地找到那輛開往省城的客車。但是母親比兒子更加迷惘,東張西望,猶疑不定。男孩不禁懷疑,母親從前一次次離家去往省城,是否都是真實的經曆呢?

梭巡了一圈後,母親沮喪地停下,鼓起勇氣向人打問。對方是一個油光鋥亮的男人,額頭上的汗光可鑒人。

母親從褲兜裏掏摸出車票,向這個男人問道:“去省城坐哪輛車?”她的口氣不像是一個問路的人,這讓她顯得有些唐突和沒禮貌。好在那個笑依然歪打正著地僵在她臉上。

男人看看母親,看看票,看看男孩,看看男孩手裏的可樂瓶,一擺頭說:“跟我走。”

母子倆跟在男人身後找到了目標。司機站在車下檢票,一行三人令司機側目。這不怪司機,連男孩也覺得將他們三個人視為一家,是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客車裏涼爽至極,爬上去後宛如換了人間,男孩身上的毛孔立刻都張開了。每排座椅可以坐進三個人,男孩和母親落座後,那個男人,母子倆的引路者,理所當然地和他們並排坐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