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她永遠說不清楚。他當時想,我平心戒躁,這也錯了?他想跟她講道理,但是這道理結婚以來每年要講三百六十六次,他們還要為此吵第三百六十七次。他突然覺得無話可說,轉身去衛生間對著水龍頭衝了頭臉,濕漉漉地出了門。他想不通一年有如此多的架要吵,為同一件莫名其妙的事。他聽見老婆在身後喊:
“整天縮家裏,誰知道腦子裏出了什麼貓膩!”
越簡單的事情越難辦,所以這個問題他們翻來覆去地吵。從她的單位旅遊通知下來開始,半個多月幾乎每天都要為此辯論,越扯越多,已經上升到精神疾病和世界觀、人生觀的高度。他不想爭論並非懼怕老婆對他頭腦和什麼觀的指責,而是懼怕吵架本身。每次吵架都讓他陡生對婚姻和生活的虛無和幻滅感,剛剛積累出來的過日子的熱情一陣大風全刮走了。究竟是什麼東西讓一對發誓要在一起生活一輩子的人沒事就翻臉,隻是動和靜的問題?或者熱愛喧嘩還是安靜的問題?這些問題足以摧毀連一生都不惜拿出來獻給對方的婚姻和家庭?他難以理解。吵架時他覺得兩個人連陌生人都不如。他希望和而不同,而不是吵架、吵架、吵架和吵架。
如他所料,即使在晚上七點鍾馬路上也堵車,很多車在紅燈底下摁喇叭。騎電動車和自行車的人,公然在斑馬線上闖紅燈,步行者因此得到鼓勵,向已經被迫慢下來的車作停止手勢,停。司機憤怒地拍著喇叭罵娘。喝醉酒的兩個男人一路罵罵咧咧。母親在扇小兒子的耳光。拾荒的老太太跟在喝康師傅綠茶的小夥子身後,等他喝完最後一口以便撿到空瓶子。理發店的音響開到最大,循環唱《月亮之上》。遛彎的小狗長得像隻老鼠,盯著一個穿紅色高跟涼鞋的女孩一直叫。
還有很多。噪音在城市夜幕垂簾時終於聚到了一起,多餘的精力必須在當天耗盡。如此之亂。這正是他不能忍受的地方。他待在家裏,關上雙層隔音玻璃窗,世界才能靜下來。出小區門向右拐,再向右拐,一大群人從一個門裏湧出來。他竟然習慣性地要往地鐵裏去,似乎出了家門隻有這一條路可走。他茫然地站在路邊,頭頂的路燈蚊蟲繚繞,他在路邊坐下來,馬路牙子現在依然滾燙。抽了一根煙,想到另外一個小區旁邊的小公園,那裏會清靜點。他一路抖著被染黑的濕T恤,像個行為藝術家,墨汁濺出了一隻大寫意的翅膀。
公園裏人也不少,好在花木多,曲徑回廊,明暗閃爍,如果坐下來你還是能感覺到這地方可以一直坐下去。噴泉開了,他過去想看看水。周圍的花園牆上坐著家長,好幾個孩子在不斷變換形狀的噴泉裏鑽來鑽去。水柱淋透他們全身,孩子們很高興,在這個城市,如果不進遊泳館,你能看到水的地方隻有自己家裏細長的水龍頭。他小時候在農村,屋後就是一條長河,夏天總要發一場大水,他喜歡用腳摸著被漫過的石橋走到對岸,然後再走回來。而這是沒見過大水的一代。他們見到一個噴泉就如此開心,不管父母的責罵,一不留神就鑽到水柱底下,一個個噴嘴踩過去,在水中相互追趕。水花清涼,澆在身上會比淋浴舒服一千倍,他們開心地嗷嗷叫。
他在穿拖鞋的家長們旁邊坐下,一個大肚子的男人說:“你那衣服,洗洗?”他笑笑。
又一個男人說:“要是我,就洗。”
一個短頭發的女人說:“不洗穿著多難受。”
另一個女人附和。
城市迫使他們學會了矜持。一個成年人不能隨便在眾目睽睽之下淋濕自己,這是身份和教養,順其自然將被認為是矯情;雖然他們可以當著陌生人偶爾摳一下酸腐的腳丫子,喜歡在沙灘短褲裏麵不穿內褲,但是此刻他們希望有個人能代替他們衝進水柱中間。如果沒有更多人取笑,他們將會因為他的獻身而感同身受,我們知道,水的確是個好東西,尤其在這個悶熱的夏夜裏;如果超過半數的人因他的行為感到難為情,那麼我們有充分的理由認為他就是一個傻子。一個超過三十歲的傻子,他與小孩為伍,而且胸前正往下流黑水。
水柱穿過T恤變成黑色,他踩著最黑的烏雲在噴泉裏走。遙遠的地方傳來雷聲,天氣預報說,今天夜間到明天,城市西北部有陣雨。他真就鑽進了噴泉裏,跟他們慫恿無關,而是因為懷念家後麵的那條河。他把T恤張開,姿勢像撩起衣襟討飯的鄉下人。白T恤開始變白,曹素功牌墨汁也經不住堅硬的水流衝洗。水打到皮膚上感覺好極了,他把腦袋放到一根水柱上。有人對他指指點點,他聽不見是褒還是貶,此時水聲巨大,仿佛長河裏在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