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冷月如霜.
院子裏更深露重,寒氣漸起.雲朵在夜幕中穿梭,映得圓月在罅隙中隱隱約約,並不清明.庭院深深,滿眼都是皎潔的白蓮,飄來似有若無的渺遠的香氣.天上的星子想灑在黑天鵝絨上的碎鑽,迷離的,閃閃爍爍.像極了她的眸子.
蟬兒...
總是拉著他的衣袖亦步亦趨的跟在自己身後;
總是羞澀的笑著,把做好的桂花糕分成兩半,說,逸哥哥一半,我一半;
總是在初夏的時候一個人跑到籬笆外,搖著滿藤的豆莢,把散落在地上的相思豆一顆顆撿起來,縫進香囊裏,然後掛到他的衣襟上...
她說,此物最相思.
他心裏突然痛不可抑,仿佛又出現了她蹙著眉微笑的樣子.
聲音微弱的幾乎聽不見,她問:"逸哥哥,我們...要個孩子可好?"
"...不好."
良久的沉默.她又扯出一個牽強的微笑:"逸哥哥...不喜歡麼..."
記得他是怎麼回答她的?"...你的,不喜歡..."
那雙晶瑩剔透的眸子忽然沒了焦距,他能感覺得到,有什麼,涼涼的,滲進了衣襟...
心就那樣硬生生的疼了起來.仿佛是將肉一絲一絲剔下來,抽絲剝繭的疼.
傻蟬兒...
你這個傻孩子,十五及笄的那年,他親手在她的額頭上刺下了一朵鳶尾,起初是淡淡的淺紫色,而後便慢慢加深,直到成為深深的楊梅紫.猶記得她展顏一笑,對他說:"逸哥哥,不管你刺什麼我都喜歡."
刺什麼都喜歡...如果...是離魂散呢?
他的手有些顫抖,月光覆下來,印在他緊握的雙手上,手指上依然有殘存的白色的傷痕.自那一天,他的手就斷了,即使日後勉強接上,連青綢也搖搖頭道,這雙手,怕是終生廢了.別人都滿心遺憾,隻有他漠然.他欠她十七年的瑤琴,現在他還了,如果她看見了,是否還會像以前那樣,心急的跑過來捧著他的手,說:"疼嗎?吹吹,蟬兒給吹吹就不疼了..."怎麼能不疼?他那時生生地竟把她的手折斷,從此再也聽不到吟蓮居裏傳出過瑤琴聲,亦是再也沒有嚐到過桂花糕.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碧落亭前還有她常流連的淺溪.那時她多大呢,總是穿著一襲雲錦,將桂花在清澈的溪水裏洗過,再放到玉臼裏搗爛,配上小小的青梅,做成酸酸甜甜的桂花糕給他吃.她不知道嗎,一直以來他都是不喜甜食的.
錦鯉在溪中翻騰,他把衣襟上的香囊取下,和著月光,一遍又一遍的看著她繡的歪歪扭扭的字跡---故人是少年,孑然立東風.
他抬頭望著懸在天際的秋月,腦海裏浮現她曾說的話,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他悔了,可她卻早已不在.一口血抑不住,噴薄而出.
把酒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他斟滿了酒,卻怎麼也喝不下去.手一抖,瓊漿灑落地上,庭院裏溢滿清芬.
那年她蒙著他的眼睛,沒留意他手中寒光一閃,隻是拽著他往前跑,到了樹下,才揭下他眼上蒙的黑紗,變戲法似的端出一壇酒,然後把它們埋進樹下,告訴他,她的家鄉有這樣的習俗,有女兒的人家,總愛在女兒出生時埋下一壇酒,等到女兒出嫁時取出來,便是女兒紅;然而如果女兒在成長過程中不幸夭折,那麼取出的酒就是花雕(凋).她揚著小臉,笑得天真爛漫:"逸哥哥,我要等和你一起喝女兒紅..."
手中的花雕,突然變得如同穿腸毒藥...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他終於懂了.
隻是如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