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什麼高中?安禾該念初中。打什麼電話?稚非要回哪兒?”薩努婭說話慢騰騰的,卻敏感得很,抓住烏力圖古拉的話,狐疑地看他的臉,“你把稚非怎麼了?你把她關起來了嗎?”
“沒關,”烏力圖古拉知道自己忘乎所以,說漏了嘴,連忙往回找,“沒怎麼她。打電話玩兒。她喜歡打電話,喜歡掛在魚竿上。小東西,七歲不到呢,不懂事,調皮唄……”
“怎麼才七歲?是十二歲。十二歲零……四個月二十一天。怎麼才七歲?”薩努婭更疑惑,不滿意地質問烏力圖古拉,“你到底把她怎麼了?是不是把她關起來了?那她怎麼能長大?那她永遠都得是七歲!你怎麼是這樣的人?”
烏力圖古拉陷入了困境,額頭上有汗滲出來,不知道該再怎麼把這個謊給圓下去,求援地朝烏力天揚看著,讓兒子救他。
烏力天揚感到胸悶,眼睛盯著鞋上的一片陽光,不敢看薩努婭,心想我得心髒病了,我得猩紅熱了,我得肺結核了,我得腦膜炎了,我得……得想殺人的病了!烏力天揚想,我怎麼會這樣呢?我怎麼會得想殺人的病呢?烏力天揚這個時候就咬了牙,站起來,走到薩努婭身邊,說,媽。
“天揚,”薩努婭臉上露出笑容,是那種在夢裏夢見了開心事情的笑。她伸出手,去摸烏力天揚的臉,“天揚,你長高了,媽夠不著啦。”
“媽,”烏力天揚鼻子發緊,把臉一挪,移開,又不忍心看薩努婭的手空在那兒,舉在半空中,就把揣在褲兜裏的手拿出來,手上攤著一個捏爛了的柿餅,往薩努婭手裏塞,說,“媽,這是柿子餅,你吃柿子餅。”
“喂,”那邊的紫色胎記把報紙放下,“不能給犯人東西。”
“是柿子餅,”烏力圖古拉在一旁解釋,“她兒子給她柿子餅。”
“柿子餅也不行。”紫色胎記原則性很強,“兒子也不行。不讓。”
烏力天揚遲疑了一下,把塞進薩努婭手裏的柿子餅重新拿回來,稀爛一團,塞進褲兜裏。人高,在那裏站不住,退回到長條凳上,坐下。
烏力圖古拉生氣,但也沒辦法,人家不讓,隻好這樣。薩努婭倒沒什麼事兒,也不是真想吃柿子餅的樣子,急急忙忙地問烏力圖古拉,天赫在什麼地方?怎麼找到他的?他現在幹什麼?回過家嗎?他是不是長高了,和天揚一樣高?他是真的不認這個家了,不認他的父親和兄弟們了嗎?他為什麼不來看她,他來她就好好說說他,批評他,罵他。她會讓他知道,這一次她真的生氣了,讓他明白他有多麼錯誤,比舉著菜刀砍他爹還要錯誤。
沒等烏力圖古拉編出理由來,薩努婭又改了話題,問烏力圖古拉,你怎麼樣?審查完了吧?沒事了吧?本來就沒事,硬要雞蛋裏挑骨頭,屈打成招,說人是大軍閥,說人是奪軍權,說人是蘇聯特務,說人把電台丟進長江裏,那就審查吧,看能審出什麼問題來,看把長江淘幹,淘出一江的魚蝦來,那江裏有沒有電台。
烏力圖古拉知道,薩努婭又把事情弄混了,先是說他,後來就扯到她的問題上。烏力圖古拉回答不了這樣的問題,也不用他回答,那邊紫色胎記又把報紙放下,這回很不耐煩,說棟拐幺,監規你背過,我不能老提醒你,再這樣,探監就結束,你回監舍寫檢查。
烏力圖古拉一肚子火,本來要站起來,要拍桌子,要朝紫色胎記吼,說你雞巴什麼玩意兒!棟拐幺個屁!要你提醒個屁!你說結束就結束?你小狗日的算個!你給我滾出去!到外麵曬太陽去!但他看薩努婭很聽話地閉了嘴,人茫然地坐在那裏,神經質地抹去手掌上的一星柿子泥,再用手指去摳囚服上的一個洞,沒有一點兒反抗,他就沒有站起來,拚命憋,拚命憋,讓自己坐住,沒有發作。
以後就沒有說太多的話。烏力圖古拉不知道說什麼,薩努婭和烏力天揚坐在那兒不說話。時間一到,紫色胎記第四次把報紙放下,站起來,讓獄兵進來,把薩努婭帶走,自己押著烏力圖古拉和烏力天揚,送父子倆出監獄。烏力圖古拉本來還想問幾句,比如監獄裏的夥食怎麼樣,薩努婭生病了沒有,但一看紫色胎記那個哈欠連天的樣子,又忍不住想抽他,就沒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