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福臨下了朝來請安的時候腳步輕快了許多,想是朝堂上不安份的人少了些。聽著福臨請安行禮我僅是點頭示意並未動身,依舊站在窗前的書桌上臨字,臨的是我最喜歡的懷素的《聖母貼》,但見紙上用筆卷曲飛動,點畫絲絲在白,體態宛轉運連,一似流雲飛渡。蘇茉爾邊服侍福臨捂臉更衣,邊細細講述昨天蘇克哈薩和詹岱走時的情況,二人已應下差事,自會回去整頓那些原來心有不甘的人,整人嘛,原是自己人整自己人最得力的。聽得福臨眉梢上都有興興之色。
“皇額娘,怪道今兒個蘇克哈薩上本奏請成宗義皇帝已故,正白旗應收歸皇室,由皇太後親領,鑲白旗由多爾博暫領呢。原來是他們已被皇額娘收服的緣故。正是孫猴子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我邊示意福臨來看我寫的字,一並告訴他“這些呢都是皇帝的恩典,現如今咱們娘兒倆個恩威並施,恩必須由皇帝來賞,威由皇額娘來施,爾後賞罰皆要出自皇帝,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我一指桌上的字,“你最近可日日臨貼?皇額娘這兩個字比你怎樣?”
“皇額娘的字遒勁圓轉,溫潤古健,兒子不能比。”福臨一臉謙遜,一望而知發自真心,這個孩子最大的好處就是真誠,像快水晶,讓人一眼即能望見心底。想想我要把這樣一塊水晶變成讓人琢磨不透的千年玄鐵,真是任重而道遠啊。
我吸一口氣慢慢給他講述:“這幅懷素的《聖母貼》是他晚年之作,筆法已自絢爛之極,複歸平淡,沉著頓挫,盡脫火氣,筆法圓融,應規入矩。既有王羲之的神采,又有張旭的肥美,兼蓄漢代草隸之筆於一爐,帝王臨之,以添氣度。你明白了嗎?”
“皇額娘見解深刻獨到,兒子謝皇額娘教誨。”福臨語氣極是誠懇認真,我反笑起來“你倒說說看,我教誨你什麼了?”
好在這些天下來,這個兒子大概也適應了我這樣一陣正經一陣打趣的談話方式,也換了語氣回答:“皇額娘教導兒子帝王之道。”
我心裏暗喜,真是可造之材。我吩咐蘇茉爾去準備膳食,對她使了個眼色,蘇茉爾微一晗首,轉身退了出去。“教了可不白教,皇帝又怎麼謝額娘呢?”
福臨有了上次的經驗,輕車熟路地要替我捶背:“皇額娘臨字也乏了,讓兒子盡盡孝心。”我搖搖頭:“你的手藝還得練練,今兒個你替額娘寫幾個字吧。”吉祥一撩簾子進來,身後跟著甄玉捧著幾色點心,放在炕桌小幾上,對著皇帝福一福身,轉身退了出去。福臨有些疑惑:“皇額娘新添的宮人嗎?看著眼生”我略帶神秘地一笑:“皇帝當然看著眼生,她是才到我這裏的,叫吳爾庫霓。”福臨一驚,語間有些遲疑:“她,不是殉了嗎?”我不置可否地說:“吳爾庫霓是殉了葬的,額娘這裏的是佛堂裏侍候經卷的甄玉。”福臨不解地沉思片刻,問道:“額娘,為什麼單要留下她呢?”我輕輕一笑:“留下她,好多著呢。”福臨思慮多時,終是不解,抬頭望著我,我故作不見,拿起蘸滿墨水的關東遼尾狼毫遞給他,如意在桌上鋪好純白細密、光而不滑的雪浪紙,福臨偏過頭問我:“皇額娘,寫什麼呢?”
我看向窗外罡風四起的天空,今冬臘月雪多,屋外已是鉛雲低垂,鵝毛飛雪,紫禁城的飛簷聳脊被銀裝素裹,偉人的詞一時湧上心頭:
“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
望長城內外,惟餘莽莽;
大河上下,頓失滔滔。
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
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
想到窗前這個揮毫潑墨的皇帝,要成為秦皇漢武輸之文采,唐宗宋祖遜之風騷的開國明君,我心中深深地震撼,即有驕傲,亦有困擾。
“皇額娘?”看我兀自出神,福臨出聲詢問:“接下來?”顯然福臨也被詞中景色的氣勢磅礴觸動,黑白分明的眼睛晶瑩閃亮。
我無聲一笑:“這首《沁園春》隻得上闕,下闕要等你來寫才成。”
那天到晚間用過晚膳我才告訴福臨,留著吳爾庫霓,即是留著多爾袞意欲謀反的人證,若那些跟過多爾袞的人果能忠心朝廷,她就是甄玉,替我在佛前進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