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阿闊的城門(二)(3 / 3)

阿臭的兒子都跟阿臭一樣,也不出門,也說不是人人都可以掙到大錢的。偏偏是惠珍,她常往叔叔家裏跑,竟然學壞了,還不聽管教,跟一個北仔私奔了。這對阿臭來說就是翻了天啦。阿臭說:跑,你能跑到哪兒,你跑到哪兒,我也把你拉回來。可是,惠珍會開車,她是跟人家開著車跑了。

惠珍跑了,阿臭先是向大鳳要人。為什麼?是大鳳慣的。阿闊搬新家,夜裏自然是燈火通明,不過,夜裏常到阿闊家裏聚的沒有阿臭的兒子。阿臭罵他女兒惠珍,說就她瘋,為什麼就她夜裏不睡覺,也跟人家往他叔家裏跑。早年,家裏要是誰夜裏出門了,家裏人睡下了要給“留門”,也就是把一扇門虛掩著。現在是誰都關門睡覺了,阿臭得一個個門都閂好了才睡得下。女兒出門,夜裏回來得拍門,她媽大鳳再起來給她開門,她媽就不敢踏實睡。大鳳沒睡,阿臭也跟著睡不踏實,就罵。後來,惠珍就在外邊安把鎖,她自己開門。這是她媽答應的。阿臭說:那麼點小鎖,還不一擰就下來。惠珍不跟他爭,第二天,門上就換了一把大大的鎖。女兒變壞了,這是誰的過?阿臭家是不講理的,罵人的一定是阿臭,挨罵的一定是大鳳。在罵聲中成長的是一家的兒女,偏偏稻田裏就會長稗子。

大鳳就找阿闊,她當然不敢怪阿闊,她就抹眼淚。阿闊問她怎麼啦?大鳳嫂子說:惠珍跟人跑了?阿闊說:什麼叫跑了?大鳳嫂子說,惠珍沒回家。阿闊又問:惠珍為什麼不回家?大鳳嫂子說:他爸罵她,還說,你別回家。阿闊笑了,說:是不讓她回家。怎麼不讓回家?大鳳嫂子說:她跟一個北仔戀。阿闊問:哪個北仔?大鳳嫂子說:我也不知道。阿闊說:女子大了,都要談戀愛的。大鳳嫂子說:她爸不讓找北仔。阿闊就抽煙,還笑嗬嗬的,出遠門是不好,人家女兒都不嫁給你啦。半天,阿闊說:北仔怎麼不好,你叫人北仔,人還叫你南蠻子呢。大鳳嫂子隻是著急,阿臭向她要人呢。阿闊讓阿妹來陪大鳳嫂子,自己跑到別的房間給惠珍打電話,惠珍的手機是他給買的。手機關機。阿闊想,這還真可能是他的責任。他把經常到他家的外地年輕人理了一遍,居然沒有想出會是誰。阿妹勸大鳳嫂子:惠珍挺機靈的,你不用為她操心。她請嫂子吃冰激淋,大鳳嫂子問:冰激淋怎麼還冒煙?阿妹一下給問住了。阿闊就過來給說笑話,中國人原來不知道冰激淋,外國人請客,見它冒煙,以為它很燙,這成了一個笑話。中國人請外國人吃芋泥,再熱的芋泥也不冒煙……大鳳嫂子說:得告訴人家,可別把人家給燙壞了。三個人都笑了。大鳳嫂子笑聲突然停了,她著急要找惠珍。這時,她想起了,那北仔怪怪的,年輕輕的,下巴下邊留一撮山羊胡子。阿闊一聽明白了。

北仔姓林,叫林立。其實不是北仔,漳州人,在南邊,阿臭把外地人統統叫北仔。林立高中畢業考美術學院名落孫山,無奈,到一家工廠當了一年保安,朋友開了一家油畫作坊,又到那裏畫了兩年畫,又出來,到這裏找工作,滿以為富起來的地方需要他這樣的藝術家,有點兒自命不凡。人有目標就能吃苦,在一幢未完工中間停下的樓裏睡了兩夜,又在一輛公共汽車裏睡了半夜,被人趕了出來……後來,遇到一個裝修公司,老板對他說:你倒可以到我這裏來,不過,你得到學校裏學一年專業。他沒有上學校,就買了幾本書看,看出一些道道,就去找那老板,老板要了他。阿闊的房子就是他裝修的,阿闊也就這麼認識他的。聽說最近離開那老板想單挑,是一個不安分的人。阿臭要給惠珍找一個安分的,惠珍卻自己找一個不安分的。阿臭要給找一個本地的知根知底的,惠珍找一個外地的自然是不知根底。

阿闊跟阿妹商量。阿闊就說林立的好:這小子鬼頭,腦子一轉一個主意。阿妹說:既是好,你就給惠珍作主。阿闊拍拍腦袋說:我哥橫在中間呢。阿妹說:惠珍都能繞開,你繞不開?

阿闊找不到惠珍,惠珍卻找到阿妹。阿妹把一疊錢和一張卡塞在惠珍手裏。惠珍不要,她往出推。阿妹說:嬸子豁出去了不教你好,你跑。惠珍哭了,說:我幹麼不是你們家的孩子?阿闊聽見了,嗬嗬笑著說:你要不是我們家的孩子,怎麼會找這樣的牽手?咱叔侄投脾氣呢。

阿臭親自出馬找阿闊,阿臭不說話,他認為阿闊應當明白。阿闊幹麼得明白,他跟阿臭喝酒,喝夠了兩個人抽煙,抽夠了阿臭就隻好回家去。現在阿闊也是有頭有臉的人,阿臭能怎麼著?阿妹把好吃的都往出端,這個弟妹真真沒得挑,弄得阿臭沒法開口說惠珍的事。阿臭回家,阿闊就上他家去,阿臭沒法開口,阿闊就開口。阿闊說:惠珍來電話了。大鳳聽見了,高興說:找到惠珍了?阿闊說:一個大活人,哪丟得了?大鳳說:你沒叫她回家?阿臭憋著一肚子氣,借茬就向她發火:讓她死外頭,別回家。阿闊算是幫他哥他嫂找到惠珍了,笑笑說:那就先別回,什麼時候想她了再叫她回。阿臭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阿闊笑笑:我過那邊了。哪邊?回他自己家了。

一天,在阿臭家,大鳳、阿妹在逗一個小不點兒玩。阿臭回家,問:誰家孩子?阿妹說:我娘家親戚。阿臭不再問,一邊抽煙。阿妹大驚小怪,不能在小孩子麵前抽煙。阿臭看她一眼,就把煙掐了,現在孩子甘貴了。阿妹說:按輩分,得叫你什麼?阿臭張了張嘴說不出來,就說:讓我抱抱吧。阿妹就把孩子給了阿臭。阿臭和那小不點兒玩,小東西尿了他一身也不急。阿妹有點兒慌,大鳳說:不怕,他最喜歡小孩。一會兒,大廳裏就剩阿臭和小不點兒,小不點兒還不會說話,兩個人就嗬嗬嗬。怎麼人都走了,阿臭覺得有點兒怪,四處看。阿妹從門裏露一張臉,衝那孩子說:喊外公。誰是這孩子的外公?阿臭還在發愣,阿妹把惠珍拉了出來。阿臭要急,阿妹走了出來:要不要,不要,你把他扔了。這時,阿闊笑嗬嗬從門外走了進來說:人說啦,隔輩親,他舍得?

阿臭家出了一個不守家訓的惠珍,可阿臭還是阿臭。阿臭還是一個你不能改變我。阿臭自己找到解釋:女子是別人的,嫁隨雞,嫁狗隨狗。兒子隨我就行。兒子是沒得挑,兒子給人打工,不偷奸不耍滑,掙了錢都交老的,連零錢也交,要買什麼,再向老的要。不抽煙不喝酒,天黑就回家,不像別人家的孩子,成天在外邊瘋鬧。學好三年,學壞三天,這如今,學壞真真是太容易了。

有一天,阿闊請阿臭過來喝酒,桌子就擺在大廳裏。阿臭每次進阿闊家,第一眼就看廳桌,第一眼就看那鏡框看那地圖。這回他發現邊上增加一個很晃眼的鏡框,過去一看,是他當兵的侄子的照片。阿闊就湊過來了,他說:阿一到北京當兵了,還是國旗班。娟娟也湊過來說:這是他從北京寄回來的照片,背後帶著黃銅蘑菇釘的紅門就是老爸說的那個大紅門,有一掐厚。又來啦,老的說了,還要小的說,阿臭把頭扭開了,我的大門隻有寸半厚。

阿闊請原來的一班鄰居來喝酒,他這個人敢拚,做人卻念舊。他哥阿臭當然也來了。阿臭有忌口,海鮮隻吃幾樣:蝦、蟹、墨賊;魚,隻敢吃白魚和狗母魚;肉類的,又不吃羊肉,不吃兔肉;南方很多鄉下人信佛不吃牛肉,阿臭卻還吃牛肉,當然也吃豬肉。本來都已經是窮沒得吃,再加有忌口,阿臭這輩子比人少吃很多東西。阿闊記著,還給阿妹交代,都買他哥能吃的。在這點上,阿臭對阿闊沒得挑。阿闊是什麼都吃,阿闊說:天上飛的飛機不吃,地上站著的桌椅不吃,水裏遊的輪船不吃。大家說:一樣母,十樣子。阿妹說:我就愛看他吃東西,他吃什麼都那麼香。鄰居說:阿闊這幾年走南闖北的,肯定是吃香的喝辣的,什麼沒吃過?阿闊笑笑說:嘴大吃八方。可我嘴賤,不稀罕什麼燕鮑翅什麼的,就大魚大肉還要加大碗飯。倒是辣的麻的甜的酸的全吃了,對了,還有臭的。鄰居說:北京有臭豆腐,聽說是聞的臭吃的香。阿闊說:北京人還喝豆汁,不是豆漿是豆汁。我問服務員:是甜的還是鹹的?她說得挺生硬,是臭的。我想我什麼喝不了,就喝。媽呀,就像喝泔水。鄰居問:你喝下去了?人要騙你呢?阿闊說:後來還就想這一口了,還得就焦圈。你要是昨夜喝了酒肚子有點不舒服,喝它幾碗準好。阿妹插了進來:哇,你在外麵偷喝酒了?大家都笑了起來。阿闊越說越來勁:我有個毛病,吃東西不往前看,老想往回找。夯魚肝,就用醬油水煮,就白米飯,那油,那香,別提了,連舌頭都卷進去了。還有鱟,早先做得細,要分鱟肉鱟膏鱟卵鱟腳,那鱟卵那叫香。完了完了,現在怕膽固醇高,全不叫吃。有時,偷偷的,我還吃一口。鄰居說:偷吃更香,你可別偷吃別的。大家說著故意瞥了阿妹一眼。阿妹大方,說:你問他,敢嗎?大家又都笑。鄰居側頭問阿臭:你怎麼徐庶入曹營,一言不發?阿臭把一大口酒倒嘴裏,咽下去才說:什麼人什麼命。阿闊看他哥一眼說:我哥原先敢吃雞肉不敢吃鴨肉。我姐家過節請他去,有鴨肉沒雞肉,騙他,把鴨頭鴨掌藏起來。我哥眼睛賊,我姐心細,怕他認出來,把皮都給剝了。鄰居說:阿臭得謝謝你姐。阿臭嘴硬,還說:他們不守條規。鄰居說:有時真真不能全守條規。

酒過三巡,阿闊說:現在咱們北京有人了,我兒子在國旗班。女兒娟娟也跟大人一塊喝酒,她對伯伯說:我哥可神氣了,寄回好些照片,我給做了個影集。她把她哥的影集拿出來給大家看。大家誇阿一,誇阿一就是誇阿闊。阿闊很高興,我想咱們一塊上趟北京,你們自己出路費,那邊的費用我都包了,好歹阿一在北京,我也算半個主人。娟娟說:還不如找旅行社,比這便宜得多。阿臭說:要這樣,我出一半就是了。阿臭髒心,他說:你不就是要證明你那個天安門的大紅門有一掐厚。阿闊傻樂,說:我還就想讓我哥出一趟門,出門跟不出門就是不一樣。人家說了,咱們閩南人,閩字是門裏邊一個蟲字,不出門是隻蟲,出門就是一條龍。阿臭說:我可是沒錢,我賣腳骨啊?阿闊笑笑:那我哥的這份,我全包了。說完他又想起他早些年許過的願,又說:讓我嫂子也去。阿臭說:你一說就沒譜了。阿闊知道他哥的脾性,這事就先放下了。

出發那天早晨,阿妹對阿闊說:我昨天夜裏做夢了,夢見你買回很多橘子。阿闊問:怎麼想起給我說這個?阿妹說:你把橘子擱桌上,那橘子就一個一個變紅了。阿闊一下抱住阿妹說:你有沒有注意到,是我幫你染的。阿妹愣了一下,拿拳頭錘著他的胸部說:你胡說你胡說,那是我自己夢的。

出發時,阿妹和大鳳說:要送送他們。阿闊問:送我們,你們怎麼也提著包還換了新衣服?阿妹說:我們也出門,是順路送你們。到機場,他們就分手了,可阿闊在候機室裏又看到她們。阿妹說:有個熟人,特批,讓我們上來看看,我們還沒見過飛機是怎麼飛起來的。阿闊登了機,她們居然也上來了。阿闊說:你們搞的什麼鬼?阿妹說:許你到北京看兒子,就不許我到北京看兒子?阿闊說:那誰看家?阿妹說:我們是看家的呀?阿闊不明白,你們是……阿妹說:男人用腦子,女人就不會用腦子?你要出遠門,我也要出遠門。

一班老哥們就這樣到了北京,他們不全聽旅行團的安排。阿闊包了一輛車在北京兜了一圈,娟娟嘰嘰喳喳的像個導遊,沒完沒了地說:北京機場、釣魚台國賓館、西客站、大觀園、華僑大廈、天朝王倫飯店、假日皇冠酒店、陽光花園、羅馬廣場、富麗華大廈、全國婦聯婦女活動中心,全都用了咱家鄉的瓷磚和板材。他們也去逛商場,百貨大樓、西單商場、貴友、賽特。他們還看到家鄉的品牌,好親切的品牌。一班老哥們都很高興。他們原來說北京哪有我們的份,現在北京還真真有咱們的一份了。咱們鄉裏人已經不是原來的鄉裏人了,也有咱們神氣的時候了。咱們也出人物呢,比如阿闊。那天晚上,他們在賓館早早睡下,阿闊又一個個房間串了一下,讓他們早休息免得起不來,娟娟又去找服務員,約好早晨四點叫他們起床。他們要去天安門廣場,看她哥升國旗。賓館的服務員一聽說她哥是國旗班的,眼睛還亮了一下。

第二天一大早,這班老哥們就真真地看升國旗了。那天北京的天空很藍很純很美。阿闊看到自己的兒子把國旗揚開,天上淡淡的雲霞也緊隨著流光溢彩。他的眼眶一熱,眼淚就滑下來了。阿妹說:你看你。可自己的眼淚也不聽話地往下掉。所有老哥們都挺直著腰板,感覺這一天是他們村子的節日,一個個都挺神氣。

看完升旗,阿闊傻了,一不小心怎麼把他哥給丟了,這個平時踹不出一個屁來的老蔫,什麼時候都怕一個人單蹦獨跳,他怎麼會丟呢?大家都琢磨不透。阿妹笑。阿闊說:你笑什麼?阿妹說:沒準過金水橋,在天安門那邊呢。他們找到天安門那邊,果然發現阿臭自己在量天安門黃銅蘑菇釘的紅漆大門是不是有一掐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