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阿闊的城門(一)(3 / 3)

阿臭知道後,臉都綠了,問阿闊那女人是什麼地方人,不知道,隻知道她要到廈門去轉車;問他那女人叫什麼名字,阿闊一拍頭殼說:這點給疏忽了。阿臭聽了暴跳如雷,說:有很多女人是和人販子一塊出來騙的,頭天,在六角亭讓人抓到了,打得半死,還得把錢給吐出來。阿闊說:都挺可憐的。阿臭哼了一聲:你可憐她,誰可憐你?他用一個手背敲著另一隻手的手心說:咱現今可是人財兩空,你這個人怎麼就扛著那根不會換肩呢?說著就來氣,咬牙切齒說:我可是沒錢給你買第二個老婆。阿闊倒是聽他哥數落,沒一句爭辯。嫂子大鳳見他可憐,為他說了一句話:咱們阿闊真真是古意人。阿臭一聽,又急了:古意,一千多元讓他給古意沒了。連自己的老婆都古意沒了那算什麼人呀。我就忘了說一句話,唉,那女人她是和人販子套好了啊。阿臭想摔個什麼,可家裏實在是沒有什麼可摔的,急得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個嘴巴,甩門出去了。

那天晚上,吃了飯,阿闊就出去了,他不當阿臭的眼前花惹他生氣。

阿臭靠著床頭坐著,抽著自家種的葉子煙,陰著臉,咳嗽著,孩子們都乖得像貓似,早早地就鑽被窩裏睡了。大鳳不敢跟他說話,躲他遠遠的,可就兩間破房子,躲也沒有地方躲。後來,她想起,牆洞還有半瓶番薯酒,就給他倒了一盅,又從她藏著的陶罐裏給他抓一把帶殼的花生(帶殼煮熟的)。阿臭有酒量,有酒,他就大杯喝,沒酒,他一杯酒,能咂一個晚上。後來,阿臭卻自己對大鳳說:阿闊小時候,愛聽人講古。麼伯是個古簍子。那是一個陰雨天,夜裏,沒燈,就黑著。阿闊弄了一根柴棍,點著又吹滅,讓它紅著。所有的人就看著那點紅聽麼伯講古。麼伯煩了,說:要是有一盅酒就好了。沒有人吭聲,都是孩子,誰也沒錢呀。半天,麼伯說了:我這裏幾個錢,愛聽就跑腿。有人說:下雨呢。有人說:外邊太黑。阿闊說:我去。麼伯說:二兩酒,還剩幾尖錢,就買幾個花生。阿闊就戴個竹笠,淋得像個小雞子。阿臭咂著酒,末後搖搖頭又說:麼伯剝那花生就酒,裏邊還有兩個是壞的,就歎氣。阿闊還挺主動,又自告奮勇說,我給你換去。阿臭要說的話嘎然而止,大鳳也不敢議論。

阿臭老說自己命苦。有時,他也想起鹽埕那個女孩,真真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可為什麼那麼漂亮的女孩偏偏要出身地主?如果這個女孩不愛他也罷,如果這個女孩沒有讓他背那二裏地也罷,一層地主出身讓她成了水中月鏡中花。這在他的心裏係成一個死結,一輩子也解不開。阿臭說自己命苦還有一條,怎麼就攤上一個這麼一根筋的弟弟呢?弟弟阿闊的模樣照說也可以,可光長模樣不長心那有什麼用?可能就是命裏居不住,兩個漂亮女人就一一地從他們哥倆的身邊滑掉了。

阿闊倒是想得開,可阿臭說的人財兩空成了不爭的事實,有點文墨的人為他編了順口溜:大紅城門一掐厚飄飄渺渺,一千二的老婆遠遠遙遙。女人一走成了斷線風箏,死了心吧,可哪來的錢再找老婆。幾個月裏,哥倆不說話。阿臭這個恨嗬,可阿闊還不懂得那個悔。恨就難受,阿臭陰著的臉更黑了。不悔也難受,阿闊瘦了,煙也抽得狠了。

一天,阿闊正抽煙抽得濃煙滾滾,一個女孩的身影在門口一閃,他定睛一看,又沒有。阿闊本來就想他的女人,不由地到門口去看看,真的有一個女孩躲在門口那道綠籬邊上,還就是他送走的那個女孩。他真真以為是夢,伸出雙手一摟,真的讓他給抱住了。阿闊傻嗬嗬的問:你真的回來啦,怎麼不進家?女孩卻掙開了,眼裏閃著淚花說:我對不起你,我不能進屋。阿闊又傻了。女孩說:我回來先是想讓你打我一頓。阿闊有點兒摸不著頭腦,忙說:我這個人不打人的。女孩抽泣說:我那回離開你後出事了。阿闊看看,邊上沒人,說進屋說,一把把她拽進屋裏,指著剛才自己坐過的那把椅子對她說:你坐下說。女孩決意說:你坐著,我站著說。阿闊拗不過,就坐下了,仰頭看她。女孩說:我讓你好好想想,還要不要我?我這就給你說實話,省得你日後又後悔。阿闊傻傻地聽著。女孩說:那個帶我來的人抓到了我,說我想跑沒門兒。他把我關起來,又帶來一個人,讓那人當著他的麵和我做那個。我抓那人的臉,他就從背後拿出一根棍子給我一下,我被打昏了,那個人就破了我的身子。後來,他們可能是看到我流的血太多,跑掉了。聽到這裏,阿闊的臉青了,野獸似的跳出起來,一拳打在牆壁上,把抹灰的內牆打出一個坑,灰土掉了一大塊。女孩看到那隻手,皮肉都砸爛了,血慢慢地洇出來。女孩抱著阿闊那隻手,渾身發抖,哇一聲哭了出來。阿闊抽回手把她摟了過來說:我心疼你。半天又說,這不是你的錯,你回來就好,我不會嫌棄你。女孩用一隻手捂著嘴。阿闊把她這個摟呀恨不得就把兩個人摟成一個人。女孩看定他抽泣著說:那你還得問問你哥你嫂。阿闊說:我跟誰也不說,那是你心裏的傷疤,不要再碰它。女孩兩行眼淚又滑了下來,滴在阿闊的手臂上。阿闊讓女孩淘毛巾擦臉,突然想起,扔下她出去喊在菜地澆水的嫂子,他一腳門外一腳門裏,眼睛一眼屋外一眼屋裏,真怕那女孩又一下變沒了。阿闊沒頭沒腦地喊:她回來了她回來了。嫂子見他喊得風風火火的,搗著一雙小短腿往家跑。阿臭正和人說閑話,不知家裏出了什麼事,也往家裏趕。哥嫂一進家,也都愣住了。阿闊把那女孩拉到哥嫂的跟前,才想起來問:你叫什麼名字?女孩說:我沒有名字。這倒把阿臭給氣樂了,沒個大名也得有個小名呀。女孩說:家裏就叫我阿妹。大鳳嫂子是真高興,她說:這沒關係,咱們這裏,女人過門是要重新起名的。阿闊說:阿妹就阿妹,蠻順口的。阿臭在心裏想,難道真的是傻人有傻福氣,明明是跑掉了的她怎麼會自己又跑回來呢?不過,他說話還是咯咯愣愣的,做夫妻就得一塊好好過日子,別那麼一驚一乍的。這時,大鳳嫂子才看見阿闊那隻流血的手,大驚小怪說:你這是怎麼啦?阿闊支吾著,大鳳也就不再問,找紅藥水給他抹,又找塊布給他包紮。阿妹問:不疼?阿闊說:不疼。

那天夜裏,阿妹給阿闊說了真心話,她說:那回,我一進你們的家門,心就冷了,我怎麼從一個苦窩又進入另一個苦窩呢?那回,我是真的想跑,其實,我是在做夢,沒想到你真傻讓我騙了。後來,經了那麼多的事情,我才明白,你是好人,我想跟定你。苦是命,找到好人就是福分。我原來好天真,就想像鳥似的,在天上飛。那怎麼可能呢?天上有一張網,你還沒有飛起來就又給罩回來啦。阿闊爭辯說:不可能的事,可以想呀。我還去過一回北京呢,知道嗎,天安門那黃銅蘑菇釘的大紅門有一掐厚。他說完就有點兒後悔,怕又增加一個笑話他的人,還是他身邊的人。阿妹卻還等著,催他,你接著說呀。阿闊來了精神說:我還有一張北京的地圖呢,還就從抽屜裏給找了出來。兩個人一塊兒看,阿闊告訴阿妹,那兒是天安門,那兒是長安街。阿妹說:這,我也喜歡。說著她竟忘情地親了他一口。阿闊愣了一下,就緊緊地抱住她狂吻,阿妹那肉嘟嘟的嘴唇給了阿闊人生的第一次甜蜜。一天天的苦呀累呀,隻要有這點甜蜜,活著就有味道有樂音有色彩。那一天夜裏,兩個人顛鸞倒鳳,有點兒忘乎所以。

阿臭在隔壁房間,靠在床頭抽煙,突然聽到阿妹在叫床,一下子急了,說:這外鄉女人怎麼不懂事呢,連臉都不要啦。他爬起來就要去敲牆,卻讓大鳳一把拉住了說:他們年輕,別去掃他們的興。我頭一回是讓你給嚇的,這會兒想叫都叫不出來了。

阿闊和阿妹甜蜜了幾天,阿闊發現,有一個可以聽他掏心窩裏的話的人在身邊,讓他活得帶勁。於是,兩個人無話不說。他問阿妹:你做夢嗎?阿妹說:做夢。阿闊問:是亂七八糟嗎?阿妹說:不亂七八糟。阿闊問:你夢見過什麼?阿妹說:你把耳朵伸過來。阿闊不解:幹嘛?阿妹說:讓你伸過就伸過來。阿闊就把耳朵伸過去。阿妹小小聲說:我夢見你壓著我。阿闊說:你盡胡說。阿妹說:是真的,是離開你後夢的,就為這,我才回來找你的。阿闊問:在夢裏,我是什麼樣的?阿妹笑:傻,笨手笨腳的。半天,阿闊問:我畫的青臉紅臉?阿妹說:沒有,夢好像都是黑白片。阿闊說:我哥做夢聽到聲,我做夢看到色兒。在夢裏,我看到天安門有黃銅蘑菇釘的大紅門的紅色,很紅。阿妹說:你真神,我怎麼沒夢過帶色兒的呢?

阿妹跟阿闊出門,一會兒看他哪塊衣服皺了就給抻抻,一會兒看他哪裏給噌一塊白就給拍拍。一塊走,她老是貼著他,有時還抱著他的一條胳膊,那個親。鄰居問阿臭:這兩口子怎麼這麼好?阿臭卻紅了臉說:外鄉女人,番羅羅。